“曹导这部电影,是要给华夏观众祛魅,也是在给我祛魅,
但最重要的是,他在让我选条边。”
陈道民看向王晶花,沉吟着,面容都变得有些苦涩。
“不演的话,和曹导之前好不容易积累好的关系,看。。。
曹忠放下手机,阳光穿过百叶窗,在《灯火人间》的稿纸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像一排排等待被点亮的街灯。他忽然觉得这四个字沉得压手??不是剧本本身有多厚重,而是它所承载的东西太具体、太鲜活,鲜活到几乎能听见那些深夜里传来的呼吸与脚步声。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岗嘎南坡的那个极寒之夜,景田躺在行军床上,说:“导演,你知道吗?盲人其实最怕黑。因为我们的‘看’靠记忆和声音支撑,一旦这些断了,世界就真的塌了。”当时炉火将熄,屋外风如刀割,可那一刻,曹忠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所谓光明,并非来自太阳或电灯,而是源于人心不肯熄灭的那一丝执念。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泛黄的采访笔记。这是过去半年他走访全国各地夜班岗位时亲手记录的素材。每一页都浸着不同城市的气味:消毒水味是北京协和医院急诊科的凌晨三点;焦糊味夹杂机油香是沈阳机务段检修车间的通宵作业;还有广州119指挥中心接线员耳畔永不间断的铃声回响……他曾跟着一位女护士连值三个夜班,亲眼看见她在抢救室门口蹲下来哭完五分钟,又抹干眼泪推门进去继续按压病人胸口;也曾在暴雨夜陪消防员冲进坍塌民房,听着废墟下微弱的呼救声,那一刻所有人都忘了疲惫,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城市从来不睡,只是有人替它守夜。”这句话不是诗意,是事实。
桌上的咖啡凉了,他没动。窗外蝉鸣阵阵,绿萝叶片轻轻晃动,仿佛回应着某种无声的节奏。他重新坐回椅子,翻开第二页,上面写着第一个故事梗概:
**第一章?心肺复苏灯**
地点:南方某三甲医院ICU走廊
时间:凌晨2:17
人物:林素华,48岁,主管护师,从业23年
那天夜里,一个年轻男孩因车祸送来,颅内出血严重,抢救持续六小时仍未脱离危险。家属跪在地上求医生“别放弃”。林素华全程参与,做完第十二轮血压监测后,她悄悄躲进医护休息室,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女儿五岁时的照片??那孩子如今已在国外读研,三年未归。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妈还在救人呢。”
这个细节被曹忠记了下来。后来他问她:“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想女儿?”
她答:“每次看到年轻人快不行了,我就怕自己来不及等到她回来。”
这一幕将成为电影开篇的第一个长镜头:冷白灯光下,走廊尽头的监护仪发出规律滴响,镜头缓缓推进,穿过忙碌的身影、半阖的病房门、一杯凝结奶皮的冷牛奶,最终停在那张布满细纹却异常平静的脸上。没有台词,只有心跳机的声音逐渐放大,化作整部影片的背景律动。
赵海城说得对,《灯火人间》又是块硬骨头。这类题材最难拍的,从来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如何避免煽情,如何不让真实变得虚假。观众见多了“伟大牺牲”的套路,反而会对真情实感产生怀疑。但曹忠不信邪。他相信只要诚实地呈现,哪怕是最平凡的一句“我去换瓶氧气”,也能成为照亮别人的一束光。
三天后,剧组正式启动前期筹备会议。
会议室墙上挂着大幅城市夜景图,从高空俯瞰,万家灯火如星河倒悬。曹忠站在中央,身后投影播放着一段未经剪辑的实拍素材:冬日凌晨四点的环卫工人老周,穿着反光背心清扫主干道,一边干活一边跟收音机里的评书对话;同一时间,地铁隧道深处,两名维保人员正趴在轨道上检查电路,头灯划破黑暗,像两只缓慢移动的萤火虫。
“我们这次不设主角。”曹忠开口,“每个人都是主角,也都不是。我们要做的,是让观众记住这些面孔背后的重量。”
赵海城坐在角落抽烟,听完点了点头:“那你打算怎么结构?总不能一堆碎片拼起来吧?”
“双线并行。”曹忠调出PPT,“明线是以二十四小时为轴,从今晚零点到明晨六点,追踪十类职业的夜班日常;暗线则是一条贯穿全片的情感线索??一位即将退休的老调度员,在生命最后三个月里,坚持完成最后一次跨年夜班交接。”
众人安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得了晚期肺癌。”曹忠低声说,“直到体检报告出来,医生建议住院。但他拒绝了。他说,‘我走了,信号台谁来盯?除夕夜车流最大,错一个指令就是大事。’”
会议室里有人红了眼眶。
景田坐在轮椅上,双手搭在盲文笔记本上,嘴角微微扬起:“这个可以做成声音蒙太奇。比如他在控制室按下通话键时,画外响起他三十年前第一次上岗时录音的稚嫩声音:‘这里是K702次列车调度员陈建国,请求进站。’然后两个声音慢慢重叠,就像时光交汇。”
“好。”曹忠记下,“而且我们可以用真实的调度录音做音效基底,让整个片子有种‘正在发生’的紧迫感。”
讨论持续到傍晚。散会时,扎西顿珠留下来说:“曹导,我在拉萨消防支队采访时,听到个事。有个战士连续三年除夕都在岗,女朋友因此分手。今年年初他母亲病危,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你爸走的时候你在灭火,现在我也要走了,你还回不来吗?’他接到电话时正在训练场跑障碍,当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可还是没请假。”
曹忠闭上眼,久久未语。
第二天清晨,他独自去了北京朝阳区一处老旧居民楼。这里是剧本中“派出所夜巡民警”章节的取材地。他约见了一位姓李的片警,五十出头,鬓角全白,二十年如一日负责这片社区。两人坐在楼下石凳上聊天,李警官说起去年冬天有个独居老人突发脑梗,是他半夜巡逻发现窗户没关,屋里暖气开着却没人应门,破门而入才捡回一条命。
“老太太醒来第一句话是‘小李啊,你怎么又来了?’”他笑着摇头,“其实她早就糊涂了,分不清白天黑夜,也记不得我是第几任片警。可她就是认准这个‘小李’,说是像她儿子。”
曹忠问:“她儿子呢?”
“二十岁参军,驻守西藏,牺牲在雪崩救援现场。”
风吹过树梢,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
“所以你现在去她家,是不是也像在完成某种承诺?”
李警官沉默片刻,点头:“也许吧。但我更觉得,是她在帮我活着。”
回程路上,曹忠给景田发了条语音:“我想把这段放进电影结尾。不需要配乐,也不需要特写,就让镜头静静跟着他走进那扇斑驳的防盗门,屋里传来一句模糊的‘小李,饭热着呢’,然后画面渐黑。”
景田回复很快:“听觉闭环。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