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睁开眼，轻声道：“她还在。但她累了。”
老妇浑身一颤。
“她想让你安心。”阿阮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她说，梅花年年都开，不是因为她在看，而是因为你一直记得她爱看。现在，她想去看看别的春天了。”
泪水顺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当晚，老妇在坟前点燃一张黄纸，上面工整写着“阿槿”二字。她声音平静：“闺女，娘记得你，一辈子都不会忘。但娘不想让你为了我，困在这冷土之下。去吧，去看你想看的春天。”
火焰升腾，一朵梅花凭空浮现于空中，缓缓旋转一周，然后化作点点星光，随风而去。
次日清晨，阿阮离开山村。身后，那株老梅竟在暮春时节再度绽放，香气十里可闻。
她继续南行，穿过瘴林、越过断崖，最终抵达一片隐秘山谷。谷中建有一座简陋草庐，门前晾晒着数十张人皮般的薄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一名独眼男子盘坐屋前，手持骨刀，正在雕刻新的皮卷。
阿阮认得他??昔日伪名师余党，曾靠窃取他人之名炼制“替命符”，妄图逆天改命。如今看他面容憔悴，眼神却清明许多。
男子察觉来人，猛然抬头，随即冷笑：“你还敢来？当年若非你毁了复刻水晶，我们何至于沦落至此！”
阿阮不恼，只问：“你现在做什么？”
“赎罪。”他扔下骨刀，指向那些皮卷，“这些人名，都是我当年强行剥离的。如今我把它们一一誊录，挂在风中日晒雨淋，任其自然脱落。名字不该被占有，而应自由归去。哪一天所有皮卷空白，我这条命也就该结束了。”
阿阮凝视良久，忽而抬手，指尖凝聚一丝群忆之光，轻轻点在他额心。
男子身体剧震，脑海中骤然涌入无数画面：他曾抹去的那个小女孩，在雪夜里抱着破布娃娃喊爹娘；他曾注销的老兵，在弥留之际仍想告诉儿子“爹为你骄傲”；他曾吞噬的书生，临死前写的最后一首诗竟是给未婚妻的情笺……
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如婴孩般颤抖。
“这不是惩罚，”阿阮轻语，“是还给他们尊严。”
三日后，山谷只剩一张空皮卷随风飘走。男子不见踪影，只在墙上留下一行血字：
>**名字有灵，不可盗；人心有光，终可悔**。
阿阮继续前行。
她走过草原，见牧人围坐篝火，轮流讲述祖先故事，孩童仰头倾听，眼中映着火星；她途经市集，见一对夫妻在摊前争执，丈夫怒吼“我连你的名字都懒得叫了！”，妻子转身欲走，却又停下，轻声说：“那你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叫我‘小芸’的样子吗？”男人一怔，继而落泪，两人相拥而泣；她路过驿站，听驿卒对着远方喃喃：“老张啊，今天又来了三匹快马，要是你在，肯定又要抢着去换马蹄铁了……”
每一处，都有名字在流动。
有的新生，有的老去，有的沉睡，有的复苏。
她终于明白，自己所做的，并非创造奇迹，而是恢复秩序本来的模样??让记忆回归人间，让情感重掌生死。
这一日，她来到一处废弃学堂。屋顶坍塌，梁柱腐朽，唯有黑板尚存，上面残留半行粉笔字：“人生天地间??”
她拾起一段炭条，在黑板上续写道：
>**当以真心命名，而非以权力定籍**。
写罢，她靠墙坐下，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这些年，她行走万里，倾听千名，调解百怨，见证万情。她替战死者带回遗言，帮失散亲人完成最后一次对话，甚至曾在暴雨夜伫立山巅，以身为桥，引三百游魂共赴一场“忆见之约”。每一次动用群忆之力，都在消耗她自身的存在根基。
她开始遗忘一些事。
比如自己出生的小村叫什么；比如母亲长什么模样；比如第一次听见“阿阮”这个名字时，是谁在唤她。
她摸了摸胸前碎裂的玉佩，那里曾经温润如血，如今却冰冷如石。光芒仍在搏动，但节奏越来越缓，像一颗即将燃尽的心。
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也会成为那个需要被记得的人。
而那时，是否还有人愿意唤她一声？
她不愿想。
夜深了，学堂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小男孩怯生生探头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