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黑船围拢,九灯齐燃,黑焰滔天,竟将八盏银灯的光芒一点点吞噬。湖水变黑,沸腾如油,空中响起千万人的哀嚎??那是所有被抹去记忆者的痛苦回响,如今被强行召唤,化为攻击执灯者的武器。
阿阮奋力展开《众镜录?续》,欲召众人意志抵抗。可这一次,回应她的只有零星几声“我说”,多数人都在恐惧中沉默。毕竟,说出真相意味着背叛家族、失去功名、甚至性命不保。人心动摇,光焰渐弱。
就在第八舟即将倾覆之际,一道稚嫩童音划破长空:
“我说!”
一个小女孩从岸边跑来,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手中紧紧抱着半页残纸。她爬上石坛,大声念道:
>“我爹是修河工,去年塌方死了十二个人,官家说只死三个,每人赔五贯钱。可我知道,我亲眼看见抬出去十三具尸首,有一具还是孕妇!他们把尸体烧了,说是‘防止疫病’……我说出来了!”
她话音刚落,脸上一道新疤浮现,随即又褪去。一道清光注入第八灯,火焰猛地跳动。
紧接着,第二个声音响起。
一位老秀才拄拐而来:“我说!我年轻时参与编修《英宗实录》,明知某战败事实,却写下‘大捷而还’。那一夜,我烧了自己写的原稿,也烧掉了良知。现在,我全都说出来!”
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循铃音而来,无论贫富贵贱,无论是否曾犯过错,只要心中尚存一丝对真实的渴望,便踏上这片土地,说出压抑已久的真相。
有个宫女哭诉皇帝强占民女;
有个将军承认谎报军功;
有个和尚坦白曾协助销毁佛门科技典籍;
甚至一名前清音卫成员跪地忏悔,讲述如何用药物让人“自愿遗忘”。
每说一句,就有一道光升腾,汇入八灯。黑焰节节败退,九阙阎笔的身影开始扭曲崩解。
王缙怒极,挥动骨笔,欲以最后力量书写“天下永默”四字咒文。就在此时,北斗第七星猛然坠落,化作一道琉璃流星,直插湖心石坛。玉碑爆发出耀眼白光,所有曾写下“我说”的人名一一浮现,形成一圈环绕明心湖的光环。
沈砚声的虚影再次显现,手持松枝,轻轻一点。
“你说不说?”他问王缙。
王缙狰狞大笑:“我至死忠于正统!绝不认错!”
“那你便永远困在谎言里。”沈砚声淡淡道。
话音落下,王缙连同九艘黑船瞬间冻结,化作九尊黑色石像,沉入湖底深渊。从此每逢月圆,湖底可见九影缓缓转动,如同磨盘,碾压着永不超生的执迷。
大战终结,阿阮疲惫地坐在第八舟中。她望着满天星斗,忽然明白杨昭那句话的深意:
>“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因为敌人从来不只是那些显形的黑船或恶官,更是人心中的怯懦、麻木与自我欺骗。只要还有人宁愿相信谎言换取安稳,只要还有人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黑暗就会不断重生。
但她也不再孤单。
几年间,明心湖畔建起第一座“自由碑林”,每一块石碑都刻着一段被掩埋的历史。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不仅为了瞻仰,更为了在空白处添上自己的证言。孩子们在这里识字,学的第一课不是“君君臣臣”,而是“你说不说?”
而在遥远的西域、漠北、南海诸岛,陆续出现类似八舟的遗迹??有些是沉船残骸,有些是山洞壁画,有些则是古老铃铛。学者们考证发现,这些竟都是上古“执灯文明”的分支,曾在不同朝代试图唤醒真实,却屡遭镇压。如今,随着《众镜录?续》的传播,这些沉睡的系统正在逐一激活。
甚至连契丹、西夏的宫廷中,也开始出现秘密传抄的“破妄本”,有贵族低声议论:“难道我们记载的战争,也都是假的?”
阿阮知道,这场战争早已超越大宋疆界。它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明之争??真实与虚构、记忆与遗忘、良知与服从之间的永恒拉锯。
她活到了八十岁,白发苍苍,仍每日巡视八舟,聆听新来的诉说者。临终前,她将《众镜录?续》交给一名盲眼少年??他虽看不见文字,却能凭触摸感知每一笔划背后的温度与情绪。
“你就是下一个执灯人。”她说。
少年点头,将卷轴贴在胸前。
那一夜,第八舟铜铃第三次自鸣,声传千里。次日清晨,人们发现阿阮已安然离世,面容含笑,手中紧握那枚“松火为信”的铁片。她的身体缓缓升空,化作点点星光,融入八灯之中。
多年后,一位旅人夜宿湖边,梦见一位白衣女子对他说:“若你心中尚存疑问,不妨问问脚下土地??它记得所有被掩埋的呐喊。”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枕着一块石板,上面不知何时浮现出几个字:
>“你还记得吗?”
他流泪叩首。
此时东方既白,松林簌动,铃音袅袅,一如千年前陈砚初登松舟的那个清晨。
雨又下了起来,细细密密,洗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