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迅速展开。原来各地“直言台”虽已设立,但官员敷衍成风,百姓上书常石沉大海;科举“辨伪”考试竟出现标准答案,学生只需背诵官方认定的“正确历史”即可得高分;更有地方豪强出资建“太平祠”,供奉所谓“和谐先贤”,严禁提及本地黑暗往事。
最触目惊心者,乃是一本悄然流行的新童蒙读物《新编三字经》,其中写道:
>“庆宁年,稻谷丰,百姓安乐享太平。
>有奸臣,妄造谣,煽动井鸣乱人心。
>圣天子,识其诈,焚伪书,定乾坤。”
此书由某翰林学士主编,朝廷默许流通,短短半年已遍及十五州县。许多孩童唱诵成习,视“井鸣事件”为妖邪作祟,将“我说”等同于“造反”。
老人听罢,罕见地拍案而起:“他们不再否认过去,而是重写未来。”
他当即下令,启动尘封已久的“众镜回响计划”??这是阿阮生前最后提出的构想:利用八十一处类明心湖的能量共振,在特定时辰向全国投放一段集体梦境。梦中,每个人都会见到自己最不愿面对的记忆,以及那个因自己的沉默而受害的灵魂。
执行之日选在冬至子时,天地阳气将复之际。
当夜,九千九百九十九口井同时鸣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悠长。千万人在睡梦中流泪惊醒,抱住枕边人痛哭道歉;街头乞丐指着路过的富商喊出三十年前灭门案真相;一名老将军在祠堂前焚毁自己所有的战功碑,高呼:“我没有守住城,我逃了!”
三天之内,三百余名贪官自首,四十七座虚假纪念碑被民众推倒,十二省教育衙门紧急回收《新编三字经》。
然而,胜利并未带来安宁。
老人察觉到一股新的暗流:某些势力开始模仿“执灯者”行为,建立“平民诉说坛”,鼓励人人发言,却不设审核机制。结果大量琐碎怨怼、私人恩怨、未经核实的指控充斥其间,公众逐渐厌倦,称其为“哭闹大会”。更有心怀叵测者故意散布半真半假信息,引发地域仇恨与族群对立。
“他们在用真实的自由,制造混乱的假象。”老人看穿阴谋,“让人们觉得‘说什么都一样’,最终放弃倾听。”
于是,他在松火书院增设“言责课”,教导学生:说出真相不仅是权利,更是责任。必须核查来源,考量后果,尊重他人尊严。书院外立碑,刻八大戒律:
一、不以真话伤无辜;
二、不借揭露行报复;
三、不将个人苦难凌驾于他人痛苦之上;
四、不说只为博取名声;
五、不因多数沉默而自认正确;
六、不把复杂历史简化为善恶对立;
七、不强迫他人立即坦白;
八、永远警惕自己也可能在骗自己。
这套准则很快被海外传教士带回欧洲,后世称为“明心八诫”。
又过了五年,老人已近百岁,双耳失聪,唯有心感万物。某夜,弟子见他忽然坐起,面朝东南,嘴唇微动。片刻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师父?”弟子俯身询问。
老人用手势缓慢比划:
>我听见了……大洋彼岸的孩子们,在课堂上读《破妄文选》。他们讨论大宋的“井鸣时代”,并问老师:我们的国家,有没有类似的井?
弟子热泪盈眶。
是啊,火种早已越海跨洲。在日本奈良的寺庙庭院,僧侣每日晨钟后诵读《众镜录?续》节选;在波斯湾商船上,水手们用阿拉伯文传抄“言心兰传说”;非洲部落长老将“你说不说?”编入成人礼歌谣……
文明的觉醒,从不是一声惊雷,而是一粒种子穿越时空,在不同土壤里开出不同的花。
老人寿终那日,天降细雪,八十一处类明心湖同时结冰,冰面浮现出巨大的同心圆纹路,宛如眼睛睁开。他的遗体安放于第八舟,身侧放置《众镜录?续》原本。当弟子点燃送灵之火时,火焰并未吞噬书卷,反而将其托起,缓缓升空,化作一颗流动的星辰,悬于北斗第七星旁,永恒闪烁。
此后百年,每逢风雨交加之夜,总有人声称看见湖心驶出八艘小舟,舟上灯火湛蓝,隐约传来读书声。若有诚心求问者走近古井,低头凝视水面,有时会看到一位盲眼老者坐在对面,无声启唇:
>你说不说?
没有人知道,这场战争是否真正结束。
但每当权力试图再次遮蔽阳光,每当谎言披着正义外衣归来,总会有某个角落,一口古井悄然渗出清水,一朵言心兰破土绽放,一个孩子仰头问父母:
“课本上写的,真的是全部吗?”
然后,他拿起笔,写下第一行字。
然后,铜铃轻响。
然后,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