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将士面面相觑,弓弩垂下。带队将军踉跄后退,喃喃道:“我祖父曾是清音卫校尉……他说过,若有朝一日陪葬俑复活,便是‘天理归位’之时……”
老人离舟登岸,步行至太祖陵前。守陵老道士颤巍巍迎出,双手奉上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先师临终前交代,若有人引舟至此,手持天圣通宝,便将此钥交予他。此钥非开陵门之用,而是开启‘地下回音室’的唯一凭证。”
老人接过钥匙,轻声道:“你们一直知道真相?”
老道士流泪点头:“每一代守陵人都是‘听谎者’。我们每日聆听陵中回响??那是太祖临终前最后一声叹息。三百年来,那声音从未停止,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我说不出,但你要替我说。’”
众人随老人步入陵园秘道,深入地下数十丈,抵达一间圆形石室。四壁镶嵌铜镜,中央悬着一口倒置的铜钟,钟内吊着一块人形玉牌,正是太祖魂魄寄托之所(据松火秘典载,宋代皇族盛行“寄魂器”之术,以防死后冤魂不得申冤)。
老人将钥匙插入钟底机关,轻轻一转。
轰然巨响中,铜钟缓缓升起。玉牌暴露于空气之中,瞬间迸发出刺目光芒。紧接着,整个石室响起层层叠叠的声音??是太祖的、是沈砚的、是三百七十二名被灭口史官的、是所有因言获罪者的齐声呐喊。他们的声音交织融合,最终凝成一句话,透过地脉传遍全国:
>**“我们不是要推翻王朝,我们要重建真实!”**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爆发连锁反应。
河北某县,县令正在主持“重修古井”典礼,突然脚下大地开裂,一口从未登记的深井浮现,井壁刻满血字:“第九井在此,汝岂能抹之?”
江南贡院,考生答卷时毛笔自行书写,写下“庆历三年正月十七,太子弑君”,整场科举当场作废。
西北边关,一名士兵擦拭战鼓时,鼓皮浮现地图,标注出三十处“虚假胜利”的战场遗址,旁边写着:“你们打赢的,全是假仗。”
最令人震撼的是,在东京汴梁街头,一群蒙童正在诵读《问真启蒙》,当念到“须问:谁说?为何?凭何证?”时,空中忽然降下一阵细雨,雨滴落地不湿,反而化作微型竹简,每一片上都写着一段被遗忘的历史片段。人们拾起观看,有人看到自己祖先的名字,有人发现家乡曾发生过大屠杀却被美化为“平乱安民”。
一个月后,“天下言会”正式成立,由退位皇帝倡议,松火书院主导,吸纳士人、百姓、商贾、僧道各阶层代表共三千人。会议持续九日,议题只有一个:**如何面对真实的过去?**
争论激烈至极。
保守派主张“择善而留,余者封存”,认为彻底揭露只会动摇民心;激进派则要求“焚尽伪史,重写一切”,甚至提议拆毁所有皇家陵墓以示决裂;中间派提出“双轨并行”:官方保留现有叙事体系,另设“真相档案馆”供自愿查阅。
最终,老人在会上发言,仅一句话定调:
>“不必烧书,也不必藏书。只需在每本书的第一页加一行小字:**本书内容,经某某年代某某机构修订,原稿详见《众镜录》第X卷。**让每个人自己选择信什么。”
全场寂静,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制度由此确立:所有官方出版物必须标明信息来源与修改记录;学校增设“辨谎课”,教授逻辑、证据识别与历史批判思维;每年冬至,全国举行“明心祭”,民众可将写有疑问的纸条投入特制铜井,次年夏至前,真相院必须公开答复至少十分之一。
十年间,大宋风气剧变。
街头巷尾不再谈论“圣明天子”,而是热议“哪段历史最可疑”;学子不再死背经义,而是竞相研究地方志、墓志铭、账本票据等“边缘史料”;甚至连说书人都改了行当,专讲“被删改的真相”,听众常听得泪流满面,拍案而起。
又二十年,海外诸国相继效仿。
高丽设立“照虚堂”,越南建立“鸣诚社”,契丹贵族秘密组建“黑帐学派”,专门研究中原“执灯运动”。就连远在地中海的威尼斯商人也将《众镜录》译成拉丁文,称其为“东方的真理之舟”。
而老人,在完成一切改革后悄然隐退。临行前,他将那枚“天圣通宝”投入类明心湖,铜钱沉入湖心玉碑裂缝,瞬间引发共鸣。八十一处类明心湖同时喷涌,水柱中浮现出无数面孔,最后汇成一幅巨大光影图景:从太祖到今帝,历代君王并肩站立,手中各持一卷书。有些书洁白如雪,有些焦黑残破,有些鲜血淋漓。他们逐一将书投入湖中,化为灰烬。
唯有最后一人??现任议政首领,拾起一本崭新的空白册子,蘸湖水为墨,写下第一行字:
>“吾辈今日所记,愿后人无需再焚。”
光影散去,湖面恢复平静。玉碑上新生一行字:
>**第九井,今始存在。**
老人微笑转身,走入山林,自此不知所踪。
多年后,有樵夫在深山偶遇一间茅屋,屋前种满言心兰,花香清远。屋内无人,唯桌上留有一册手稿,题为《盲者日记》,末页写道:
>“我从未看见光明,但我始终相信它存在。
>执灯的意义,不在于照亮多少黑暗,
>而在于告诉后来者:
>黑暗,并非自古如此。”
春风拂过,一页纸被吹出窗外,飘向远方一口古井。落入井中的刹那,井底传来一声清脆的叮咚,像是铜钱触底,又像铃铛轻响。
很轻。
但足够唤醒下一个做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