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契丹残部已退至北海以北,西夏分裂为七国,女真各部结成‘求真盟’,定期互派史官核查战史。”
“不止如此。”皇帝转身,目光锐利,“三个月前,罗马教廷正式发布《忏悔诏》,承认近三百年来对异端审判的大量记录系伪造或夸大,并请求与我朝共建‘跨文明信史联盟’。波斯学者送来一部《千夜真话集》,说是要献给‘点燃第一盏言灯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微颤:“可就在昨天,东京城里有三名书商被捕,罪名是‘传播未经核实之宫廷秘闻’。刑部尚书说,有些事,就算曾经是真的,也不能再提,否则动摇社稷。”
陈砚之猛地抬头:“那是谁定的罪?”
“朕。”皇帝直视着他,“是我准的。”
空气仿佛冻结。
“你以为我忘了父皇临终前说的话吗?他说:‘孩子,火炬举得太高,也会烧到持火之人。’我们掀开了三百年的谎言,可百姓呢?他们习惯了真相,也开始滥用真相。街头巷尾,人人自称‘揭发者’,邻里反目,父子相疑。有人拿《众镜录》当棍子,打倒一切不合己意的过去。他们忘了,真实不只是揭露,更是责任。”
陈砚之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
“所以我犹豫了。”皇帝低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们走得太快?是不是该关掉几座言台,让人心喘口气?”
“不能!”陈砚之脱口而出,“一旦熄灯,黑暗就会回来得更快!”
“那你告诉我,”皇帝逼近一步,“当真相变成新的暴力,当追问变成迫害,我们和从前的统治者还有什么区别?”
陈砚之闭上眼。
他想起那个梦中的图书馆,那些写字的人。他们不是为了惩罚谁,也不是为了推翻谁。他们写,是因为如果不写,灵魂就会腐烂。
“区别在于动机。”他睁开眼,“过去的权力用谎言统治,是为了让自己永远正确;今天我们揭示真相,是为了让任何人都不能再自称永远正确。前者惧怕质疑,后者欢迎质疑。这才是根本的不同。”
皇帝怔住。
“至于滥用?”陈砚之继续道,“就像火会烧伤人,但我们不会因此禁止用火。我们需要的不是压制真相,而是教会人们如何面对真相??包括自己的罪,家族的污点,国家的耻辱。”
他从怀中取出那本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递给皇帝:
>“本书内容,未经任何机构审查,所有资料均来自田野调查与原始档案。
>我承诺:不捏造,不隐瞒,不煽动。若有错误,愿公开更正。
>若因我说真话而获罪,望后人仍敢提笔。”
皇帝读完,手指轻轻抚过字迹,眼中竟泛起泪光。
“这是我见过最像《辨谎录》精神的东西。”他喃喃,“沈青萝当年写的,也不过如此。”
他抬起头:“你愿意做下一任真相院院长吗?”
陈砚之摇头:“我不适合坐在高位。但我愿意做一件事??重启‘松火讲席’。”
“松火讲席?”
“是的。”陈砚之目光坚定,“当年沈砚创立松火书院,不是为了培养史官,而是为了教普通人怎么读历史、怎么问问题、怎么分辨真假。后来书院毁了,讲席断了。现在,我要让它复活。”
“形式呢?”
“每月一次,在第九井边。不分贵贱,不论身份,只要带上一个问题,就能入场。我会用实物、文献、逻辑,一步步带大家追查答案。过程全程记录,收入《众镜录?续?民间卷》。”
皇帝笑了:“听起来像个市井说书。”
“可当年第八舟的故事,不也是从一个孩子口中传开的吗?”陈砚之反问,“真理不需要金銮殿加冕,它只需要有人肯听,有人肯信,有人肯接着说下去。”
七日后,初春。
第九井畔搭起一座简易木台,四周插满火把。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今夜,“松火讲席”首讲,主题为??“天圣七年,谁杀了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