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二刻,闭市的钟声敲响,酒馆要打烊了。
易达喝完最后一口酒,嘴边叼一根嚼了大半的翠色草茎,踱着步子绕了半圈溜达出了长干里,转眼又跳到朱雀航边一株高大的柳树上。
他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在柳树上靠得更舒服一点。整整一日的盯梢,带出来的几个暗卫都跟着那几个怪人去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守夜,倒有几分难得的闲逸——终于可以不管堰城那群聒噪的暗卫,日子果真舒服!
隐约有管弦声从曲江上游飘来,易达往东边看去,层层山影融入暮色中,西边天最后一缕残红穿过空荡的街巷,洒落江心。曲江两岸的秦楼楚馆相继亮起了烛光,霓虹映水,楼中的觥筹交错在漾漾的水面上走了形,化了影。
易达早已厌烦醉酒笙歌,想到另一个不耐烦这些的人,正在青溪大桥边那座灯火葳蕤的金雀楼上宴客,不禁窃喜自己只是个盯梢的了。
金雀楼,金陵第一大赌坊。三层楼高的华屋临江而建,曲江上的商贾豪客纷纷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有人以散财作干谒,有人趁时运发横财,有人迎来送往逐利而生,有人一朝豪赌葬送身家性命。
红尘中的大起大落,在金雀楼中皆是家常便饭。
桓清与酉时末到达,由金雀楼的戴总管亲自接待。楼中灯影幢幢,宾客来往不绝,歌舞、赌局、酒宴纷纷开张,桓清与走上举办酒宴的三楼时,预想中的酒宴并不存在。
眼前阁楼内繁花似锦,灿如灯海,一众华服公子聚在居中一张桌案上大摆赌局,满堂笑语戏谑,轻浮浪荡。
萧迦叶坐于案首,像是输了,笑着散了钱财,还被人起哄豪饮了一钟酒。
未等戴总管进去通报,萧迦叶醉眼朦胧间瞥见站在正门口的桓清与,当下酒醒了几分,起身朝前门走来。
桓清与看着红烛帐下,芍药丛中,他一身墨色宽袖衣裳,头戴玉冠,穿过重重帷幔向自己走来,春日的芍药花越娇媚,越衬得他冷艳无极。
“出了何事?”萧迦叶低声问道。他面色沉静,似乎因身上的酒气,刻意和桓清与保持了距离。
桓清与轻轻摇头,不知他为何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话,只当是桓俭和他之间有什么约定,然后从袖笼中取出请帖递给他,“这莫非是齐浔闹着玩的?”
萧迦叶看了眼帖子,心下一沉。齐浔的确跟很多人都开了个玩笑,只是桓清与当真了,真跑过来给他撑场子。
“县主有心了。里面请。”
桓清与默然,与他一同入内。
始作俑者齐浔一见桓清与出现,立马停了赌局,上前寒暄道:“看来我的面子还算值钱了,能劳动桓县主大驾光临!”
桓清与尚未回话,齐浔身后传来一位年轻公子的声音:“齐兄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是萧将军的面子大,县主为人又知书达理,才屈尊受了你的帖子罢了。”这人走过来替桓清与说话,惹得众人一笑,随即拂了拂衣袖,朝桓清与作揖见礼道:“光禄寺寺丞崔迪,见过县主。”
桓清与亦作揖回礼。
崔迪出身清河崔氏,既通文墨、擅清谈,跻身名士之流,又会点武艺,能和武官们打成一片,加之他为人爽朗,爱热闹,经常和齐浔等公子哥厮混在一起,可算得上是金陵城里最吃得开的高门子弟。
“崔大人说笑了。我能收到齐大公子的帖子,当倍感荣幸才是。”桓清与看了一眼齐浔,“毕竟齐兄应该鲜少亲自写帖子,这份墨宝和诚意都实属难得。”
崔迪熟悉齐浔的字迹,配上桓清与的话,冷不丁笑了一声,又急忙憋住。
齐浔知道桓清与这是明褒暗贬打趣他呢,不以为意,只笑道:“不错,我一片心意得遇县主这样的知音,总算没有白费。”说着,他拿起酒盏,信手倒了杯酒,“既然咱们这么投缘,来,喝一杯!”
齐浔俨然用和酒友们厮混时的做派对待桓清与,可以说失了分寸,也可以说是表亲近。桓清与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摆什么县主的架子,二话不说伸手去接酒杯,手还没碰上杯壁,萧迦叶却挡住了她,转头对齐浔道:“县主有伤在身,你这杯烈酒盛情难却,还是由萧某来受吧。”说着将酒一饮而尽,朝齐浔和崔迪拱了拱手,便领着桓清与到东侧的露台去了。
齐浔望着两人的背影挤眉弄眼,丢出一句:“这是哪门子的护犊子呢?”
崔迪打开酒盏闻了闻,摇头道:“松叶酒?可是你不厚道了,何必为难人姑娘家。”
齐浔笑笑,“没打算真让她喝,我只是见不得桓清与那副端庄得体的模样。”他往里走去,一面指挥人重新布置场地,一面看似惋惜心下却万分得意地叹道:“可惜了我今日这大好运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