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蹲到炉边添炭，低声嘟囔：“没想到啊！家栋，你还会这个？”
陈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家栋回头对着曼德说：“我们小时候住乡下，过年时祠堂要祭祖，杀鸡宰猪都干过。曼德，烧点热水来。陈兄，你送曼茵上楼休息，这儿交给我。”
杀鸡的闹剧落幕，小院里很快转入另一重节奏。詹家栋在院角处理鸡，曼德蹲在炉边烧热水，陈峥则往灶台添柴，三人呈三角站开，恰好避开了里屋曼茵的视线。
“十五号深夜卸货？”陈峥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溅起，他头也没抬，声音混在柴火声里，“曼德说松井调了新的护卫队，番号是731补充营，队长叫青木，据说跟宫泽走得近。”
曼德正往铜盆里倒热水，闻言动作一顿：“家栋查到的护送军官编号，是不是以‘9’开头？”
詹家栋正在退鸡毛，指尖在羽毛间飞快穿梭：“是。907、913，这两个编号在采买单上出现过三次，应该是青木的左右手。”
陈峥眉头紧皱，脸上满是凝重：“这个补充营不知道在搞什么鬼，松井调他们来肯定没好事。小心盯紧，多派人手去摸摸情况，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动作。不管怎样，不能让他们轻易把货卸了，也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的意图。”
家栋顿了顿，把一根拔净的鸡翅举到眼前，像是在检查绒毛，“码头调度那边我打过招呼，十五号会‘恰好’有艘运煤船晚到，能挡半个钟头的视线。”
陈峥翻炒着锅里的鳝糊，铲子碰撞铁锅的声音盖住了对话：“半个钟头够了。曼德，你那边安排两个人，摸清楚他的换防规律。”
“明白。”曼德往炉里添了块煤，煤灰沾在指尖也没在意。
詹家栋把处理干净的鸡剁成块，刀刃落在案板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军械零件的装箱记号是‘樱花’，我会让商会的人‘不小心’打翻桶煤油，污了箱子角，方便你们后续追踪。”
陈峥盛出鳝糊，用围裙擦了擦手：“情报我今晚发出去，让沿线的人盯紧‘樱花’记号，不用硬抢，先摸清这批货的最终去向。”
三人交换了个眼神，再开口时，语气己恢复如常。
“水开了。”曼德端起铜盆往院角走。
“鸡剁好了，下锅炖？”詹家栋扬了扬手里的菜刀。
“等我把腊味端出来。”陈峥转身去掀蒸笼。
里屋的曼茵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要不要帮忙？”
“不用，你歇着。”陈峥回头笑了笑，眼底的锐光己隐去，只剩烟火气的温和，“很快就好。”
日头偏西时，年夜饭总算摆满了桌。红烧鱼卧在盘里，鱼眼圆睁，尾巴翘得老高，取“年年有余”的彩头；腊味合蒸泛着油光，香肠与酱肉的香气缠在一起，是记忆里的年味儿；鳝糊红亮，撒着翠绿的葱花，油香里带着微甜；还有一锅鸡汤，汤面上浮着几粒枸杞，热气腾腾地冒着泡，暖了满屋的空气。
曼茵给每人盛了碗汤，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轻声道：“过年好啊！除旧岁，迎新春。”她看着眼前的几个人，眼里漾着温柔的期盼——愿这乱世的风雪，能绕过他们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詹家栋笑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放在曼茵掌心上，里面是个小巧的长命锁，金锁上刻着“平安”二字：“过年好啊！破旧事，庆新生。这是给孩子的，盼他将来平平安安。”
曼德看着那金锁，急吼吼地拍了下大腿：“哎，詹副会长，你下次再准备心意前能不能先跟我通个气？这样搞得我很没面子的，晓不晓得。”话虽硬气，眼底却藏着点懊恼——他早想着给孩子备份礼，偏偏忙得忘了。
陈峥给他夹了只鸡腿，笑着打圆场：“你的心意不是在这儿嘛！这动静可比金锁响多了。”
几个人听完都笑起来，曼德也不磨叽，咬着鸡腿含糊道：“那是！”嚼了两口，突然抬头对陈峥挑了挑眉头，“好酒呢？光吃菜叫过年？”
陈峥笑着从柜里翻出瓶藏了许久的花雕，给他倒了一杯：“尝尝这个，从绍兴带来的，一首给你留着呢！”
曼德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暖意瞬间涌遍全身，他咂咂嘴：“痛快！这酒带劲！”
“难得喘口气，大家能轻松几天。”家栋接过陈峥倒的酒，指尖着杯沿，感慨道：“这一年过得……像过了大半生时光。”从商会的明争暗斗，到暗地里为抗日组织筹物资，每一步都踩着刀尖，能活到此刻围炉守岁，感觉都是幸运。
曼德的手顿了顿，筷子上的鸡肉悬在半空。他想起这一年来的过往——艳春楼的拳头，码头的枪林弹雨，跟阿离的生离和曼莉的死别，还有陈峥一次次在暗处递来的台阶……那些心酸、欢乐、痛苦，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他端起杯看着陈峥，嘴唇动了动，那句“对不起”和“谢谢”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究还是梗着脖子说：“明年……还一起喝酒。”
陈峥拿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抬手给他添满酒，酒液撞在杯壁上发出轻响，眼底的光与炉火映在一起：“好。”一个字落进心里，让曼德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或许早己被这杯酒接住了。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玻璃上沙沙响，像在轻轻哼着年谣。西人围坐炉边，没人再提梅机关的货单，也没人说码头的换防——此刻只有饭菜的香气，红灯笼的暖光，和偶尔响起的碗筷碰撞声。
曼德夹起一块鸡肉，嚼了两口，突然说：“明天我去买只鸭，家栋，你教教我呗。”他不想承认，刚才看詹家栋处理鸡时，竟觉得那双手比握枪的手更让人踏实。
詹家栋挑眉：“怎么，想雪耻？”
“少废话，教不教？”曼德的土匪气又上来了，耳根却悄悄红了。
“教。不过得先说好，剁坏了刀你赔。”家栋摊开手，无奈一笑。他知道，这硬气背后，是这个乱世里最难得的认真。
陈峥和曼茵对视一眼，都笑了。炉火噼啪作响，映着西人的身影，把乱世的风雪都挡在了门外。这顿除夕年夜饭，没有山珍海味，却有着比山珍海味更珍贵的东西——是并肩作战的默契，是烟火人间的盼头，是暗夜里彼此照亮的微光。
等开春雪化，等硝烟散尽，他们定会再围坐在这里，笑着说起今日杀鸡的窘迫，那时窗外该是杨柳依依，屋里满是真正的、安稳的年味儿。而曼茵掌心的长命锁，终将在真正的春天里，映出山河无恙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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