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上海老巷浸在潮热的风里，青石板缝里渗着梅雨的潮气，“茗香园”的竹编门帘却透着干爽的龙井香。门帘被风掀起时，能看见二楼临巷的雅间窗纸糊得紧实，只留一道细缝——陈峥指尖搭在微凉的白瓷杯沿，指腹着杯壁的冰裂纹，目光正透过那道缝，锁着巷口卖香烟的小贩。那小贩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烟盒摆在藤编小凳上，手指却总在烟盒沿轻敲。是飓风队的暗哨，三短一长是安全，两长两短是示警，陈峥看了半刻，指尖终于松了些。曼茵刚用银勺舀了口杏仁豆腐，瓷勺碰着碗沿发出轻响，门就被叩了三下——先轻后重，再轻，是老姚的暗号。她立刻放下银勺，勺底的杏仁碎还沾着甜浆，抬头时正撞上陈峥的目光，两人都没说话，只微微颔首。门被推开一条缝，穿藏青短褂的老姚闪身进来，布包带子在腰间缠了两圈，进门时带起的风里裹着巷口的尘土。他反手扣上门帘，粗布鞋底在木地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首到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裹得严实，放在桌上时还带着余温：“路上顺，过霞飞路时绕了三趟，没尾巴跟来。”陈峥身体往前微倾，手肘撑在桌沿，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三人能闻：“小张那边怎么样？”“走的黄浦江支流，雇的是跑船的老陈，”老姚解开油纸包的绳结，里面是三块蟹壳黄，芝麻粒还泛着油光，热乎气裹着猪油香飘出来，”头天半夜就出了上海，顺流往下走，密信两天前就递到戴老板办公桌上了，比我们预计的早了一天。”他拿起一块蟹壳黄，咬了口酥皮，嚼着说，“听送信的同志讲，戴老板看完密信，拿着地图在办公室踱了三圈，手指在苏州河那一段敲了又敲，最后说，这份日军华东补给线的部署图，能让咱们前线的弟兄少挨不少炮弹。”曼茵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眼底却泛起细碎的光，像落了星子。陈峥没露声色，只指尖又碰上杯沿，追问：“戴老板有别的交代吗？”老姚往门外瞥了眼，门帘没动，他才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在桌沿：“有褒奖。戴老板亲口定的，给你授少校军衔，记一等功；曼茵同志授中尉，也记一等功。”话锋顿了顿，他脸上的笑意淡下去，语气沉下来，“但你们也知道，在日军眼皮子底下潜伏，明面上的嘉奖令、勋章都没法送，连证书都只能存在重庆的档案柜里，只能先口头传信，等日后归队再补。”“只要情报能帮上忙，这些都不重要。"陈峥指尖着杯沿，冰裂纹硌得指腹发涩，话锋忽然转了，"对了，唐曼德的底，查到多少？”老姚放下蟹壳黄，酥皮落在油纸纸上，他用指尖捻起来吃掉，慢慢道：“零碎线索拼了些。他家早年是苏州的丝绸商，在观前街有三间铺子，专做苏绣缎子，”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沉，“唐曼德十五岁就被送日本读法律，在早稻田待了两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退学，转考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那学校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得有军方推荐，他一个丝绸商的儿子，哪来的门路？”陈峥不经意地瞥了曼茵一眼。曼茵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了道浅影——她和唐曼德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父亲唐熙明早年是上海总商会的理事长，怎么也和‘苏州丝绸商’扯不上关系。军统的调查能力他信得过，这么大的偏差，只有一个理由：唐曼德的身份被刻意篡改了。可谁改的？是他自己，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被尘封的往事还是背后有人？陈峥皱了皱眉，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没说话。“和松井是怎么扯上关系的？”曼茵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在陆军士官学校认识的，”老姚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冷茶，声音沉了些，“松井是日本贵族出身，姓的是德川家的旁支，性子傲得很，看不上同期的学生，没少被排挤。有次野外演习，在山脚下，他失足掉了山沟，腿摔折了，是唐曼德找到他，把他背出来的。”老姚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上轻响，“从那以后，松井就把他当亲兄弟，这次来上海的特工总部，特意把唐曼德带在身边，叫什么——特别助理。连日军的军火调度清单，都让他过目——那可是核心情报。”“这么说，他确实是敌特那边的人？”曼茵皱起眉，指尖掐着掌心，疼得清醒。老姚点头，又往门外看了眼：“查遍了咱们军统在上海、南京、重庆的潜伏档案，没他的登记，一点痕迹都没有。但……。”他看向陈峥，眼神里带着点犹豫，“你之前说的不对劲，我也琢磨了。上次码头交接，他带着人去查，要是真铁了心抓，不会被咱们安排的佯攻引走；还有上回你去日军司令部送报表，他故意挑了两个无关紧要的数字错处刁难，当着松井的面训了你两句，事后松井反而夸他细心，对裕昌洋行的防备，倒松了些。”陈峥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节奏慢而沉。他想起唐曼德每次看他的眼神——有时锐利得像刀，能戳穿他的伪装，可关键时候总差一步“赶尽杀绝”。上次在司令部，唐曼德指着报表上的数字，语气冷得像冰，可指尖划过错误处时，却故意顿了半秒，像是在提醒。“我总觉得他那刁难是故意的。”陈峥沉声道，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没证据，只能当他是敌特人防着。在这行里，首觉靠不住，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老姚没反驳，从里兜摸出个蜡封的药丸，蜡是深褐色的，表面光滑，递到陈峥手里：“还有个要紧事。戴老板要启动一颗暗棋，代号尖刀，是潜伏在敌后五年的老人了，从没跟人接过线。”“尖刀？”陈峥捏着蜡丸，指尖用力，蜡壳裂开细纹，取出一张桑皮纸条。纸条薄得透光，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墨色浅淡，是用淘米水调的墨——“三日后酉时，静安寺后门，提两斤明前龙井”。“具体身份没人知道，连我都没见过他的面，”老姚压低声音，嘴唇几乎贴在陈峥耳边，“戴老板下了死令，尖刀只跟你单线对接，任务是炸日军的军火库、断他们的补给线，搅乱敌后局势。后续怎么配合，他会跟你细谈，旁人随时接应协助但不能插手。”陈峥拿出打火机把桑皮纸凑到火边，火苗舔着纸边，纸页蜷曲起来，很快烧成灰。他用指尖捻碎纸灰，粉末落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和烟蒂混在一起：“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的。”老姚又叮嘱了两句，“最近日军查得严，我们尽量少露面。唐曼德那边你得盯紧他，这人太深，摸不透”，说完拿起布包，把油纸包里剩下的蟹壳黄裹好，揣进怀里，掀开帘子装作买点心的客人，慢悠悠下了楼。雅间里只剩两人，曼茵看着窗外，暮色渐沉，巷口的街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了道细长的影。她轻声道：“一边是猜不透的唐曼德，一边是摸不清的尖刀，往后的路，更难走了。”陈峥端起茶杯，喝了口冷茶，茶水涩得喉咙发紧：“难走也得走。只要把尖刀的事接好，把唐曼德盯紧，总能走下去。”巷口的街灯晃了晃，光透过窗缝落在两人身上，像披了层薄纱。风又掀起竹编门帘，龙井香混着暮色飘进来，落在桌上的白瓷杯里，漾起一圈细微波纹——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还得接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