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的日料居酒屋藏在巷弄深处，纸门半掩着，漏出暖黄的灯光，也泄出三味线缠绵的弦音。那弦音裹着小鼓的轻敲，在空气里绕着圈，混着清酒的醇香与榻榻米的草木气，织成一片暧昧又压抑的氛围。日本艺妓踩着细碎的木屐声起舞，朱红的唇瓣弯着标准的笑，和服下摆扫过榻榻米时，带起一缕极淡的樱花香——那香气太浅，反倒衬得满室酒气更浓。
田中攥着清酒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醉眼惺忪地盯着身旁艺妓。他眼神发首，艺妓脸上那层厚得像瓷釉的白粉，在他模糊的视线里，竟渐渐叠上了苏丽丽的模样。
他是真喜欢那个歌女。喜欢她在美高梅唱《夜来香》时，嗓子软乎乎的，像浸了蜜的棉花；喜欢她被客人逗笑时，眼睛会弯成月牙，连眼角的细纹都透着鲜活；连她偶尔耍小性子，扭头不搭理人的模样，都比这居酒屋的精致虚假，要生动百倍。
可今晚在美高梅，他递去的那杯酒，竟被苏丽丽冷着脸避开了——她坐在陈峥旁边，姿态亲昵，对着陈峥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这口气还没顺下去，过往的憋屈又翻涌上来：从接任宪兵队小队长那天起，他就没在陈峥那儿讨过半分好。当初重庆特派员赵峰密报陈峥通共，他本想借这由头除掉立功，没成想反被陈峥摆了一道，赵峰落得个“诬陷同僚”的罪名倒台，他自己也被上级批了“办事不力”；后来想私下查陈峥的底，却总被对方用租界的英美关系、日军高层的面子挡回来，连他特意安插在苏丽丽身边的眼线，也只敢表面应付，半点真消息都没吐出来。
“巴嘎！”
一声怒喝砸在空气里，跟着是酒杯“哐当”砸在榻榻米上的脆响。清酒泼洒开来，浸湿了艺妓大红色的和服裙摆，满室的弦音骤然停住，连呼吸都似凝在了原地。艺妓吓得往后缩了缩，脸上的笑容僵得像面具。
“田中太君，消消气。”张彦摇摇晃晃从外进来，藏青色绸衫衣裤上沾着一身酒气，脚步却稳，精准地避开了地上的瓷片。他冲一旁脸色发白的侍者递了个眼色，看着人躬身把碎片和酒渍收拾干净，才拎着一壶新温好的清酒，盘腿坐在田中对面，笑容里藏着几分熟稔：“来，给太君满上。这壶是刚温透的‘月桂冠’，比您刚才喝的那壶更醇，解气。”
田中斜睨着他，眼神里满是警惕。这居酒屋是日军低层军官的常聚地，偶尔76号的特务会在里间雅座密谈，寻常中国人连门都摸不到。可张彦这轻车熟路的模样，倒像天天来的常客。“你是什么人……”他的声音带着酒气，含糊却透着审视。
“我是谁不重要。”张彦拿起酒杯，给田中满满斟上，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敲，声音压得低了些，刚好能让田中听清，“重要的是，裕昌洋行的陈经理，让太君您不痛快，还抢了您看重的人——这口气，总得让他吐出来，不是吗？”
这话像根针，精准戳中了田中心窝。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指节抵着发胀的太阳穴揉了揉，语气里满是不甘：“口气不小。你知道陈峥是什么人？他身后靠着英美的洋行，跟藤田将军称兄道弟，宪兵队的高级军官都给他面子，连我查他都没机会，你能做什么？”话没说完，指节己攥得发白——想起陈峥每次谈物资合作时，那副不卑不亢的嚣张模样；想起苏丽丽今晚避开他酒杯时，眼里那层疏离的光，那股气又堵在了胸口，烧得他发慌。
“再大的来头，跟皇军过不去，也是自寻死路。”张彦眯起眼，语气里多了几分狠劲，指腹着冰凉的酒杯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太君您放心，我跟陈峥有旧怨，他的底细，我摸得门清——早年他在青浦班当教官时，故意卡我前程，还捏造罪名把我赶出了训练营。这笔账，我早想跟他算清楚。”
“青浦班教官？”田中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两人还有这层旧怨，原本浑浊的眼中瞬间闪起精光，身子往前凑了凑，“你是说，陈峥是军统的人？”
“陈峥是不是军统的人，不重要。”张彦也往前挪了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热气几乎喷在田中耳边，“重要的是，田中太君需要他是哪儿的人。军统的？中统的？还是……中共的？作者“蓑笠居士”推荐阅读《被尘封的往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勾起嘴角，阴险的笑起来，“我也是今天在美高梅撞见他，见他护着苏丽丽，得罪了您，才知道他如今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不过我也摸清了，他那裕昌洋行里，藏着往抗区运禁运物资的勾当——我在海关署做事，刚好能查到他洋行的进出货记录。您想扳倒他，我想报旧仇，咱们联手，既能抓他通共的实据，您还能顺势接了他的物资渠道，在松井大佐面前立大功——这可是一举两得的事。”
田中手指在榻榻米上轻轻敲着，节奏忽快忽慢，显然还在犹豫。他盯着张彦的脸，半晌才追问道：“你有证据吗？空口白话，我怎么信你？”
“证据我来凑。”张彦举起酒杯，与田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酒液晃出杯沿，滴在榻榻米上，他的语气却笃定得很，“先从那个歌女苏丽丽入手，我有办法从她那儿套话；洋行的物资账册，我也能想办法拿到手。太君您只需要等着，等我把证据凑齐，咱们首接带人去抓他，让他插翅难飞！”
田中盯着张彦的眼睛，那里面满是真切的恨意，不像装出来的；再想到他说的“海关署查记录”“套苏丽丽的话”，都是实打实能落地的事，心里的疑虑彻底消散。他端起酒杯，仰头喝了大半，清酒滑过喉咙，烧得他浑身发热，咬牙道：“好！我信你一次！要是成了，好处少不了你的！”
酒杯碰撞的脆响，在重新响起的弦音里轻轻一闪，很快就被淹没。榻榻米上的酒渍慢慢晕开，像一滴深色的墨，一场裹挟着新旧仇怨的阴谋，正借着这满室酒气，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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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安路的小楼里，台灯刚亮起，暖黄的光就漫过了书桌。曼茵从陈峥手里接过曼莉的照片，指尖刚触到背面“盼归期”三个字，眼眶就忽然红了——照片上的曼莉穿着素色螺纹旗袍，笑容明亮，还是当年在青浦班集训时，扎着麻花辫、发间别着蕾丝花的小丫头，一点都没变。
她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声音发哑，带着抑制不住的担忧：“我总怕她在美高梅受委屈。她那性子，向来要强，就算心里再苦，也不肯跟人说……可我知道，她一个人在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肯定难。”
陈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掌心贴着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暖意，像能驱散所有不安：“别担心，我让老姚多照看着她。飓风队现在虽然分散静默，但她手边有可靠的人手，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曼茵转过身，仰头看着他，眼底带着几分期待，又藏着几分犹豫：“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不能把她调到其他地方吗……”话没说完，她就住了口——她知道现在的局势，哪有那么容易，这话问得太天真了。红着眼眶，却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攥住了陈峥的袖口。
陈峥的指尖擦过她眼角的湿意，拇指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动作温柔：“快了。现在熬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日后能踏实过日子。再等等，曼莉有自己的想法，她不是小孩子了。”他没告诉曼茵，今晚在美高梅，他其实问过曼莉要不要回重庆，可曼莉眼里满是倔强，语气坚定地说“不回去”，说要留在上海，帮他们做事。
曼茵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眼泪慢慢收了。她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忽然想起什么，推了推他的胳膊，语气里多了几分轻快：“对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我去给你热汤，下午炖的，一首放在砂锅里温着，还温乎着呢。”
“不忙。”陈峥拉住她的手，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暖黄的灯光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叠在墙上，像一幅温软的画，驱散了窗外的夜色。“明天租界有个英美使馆的酒会，你陪我一起去。到时会有南京那边来的官员家眷，你跟她们联络一下感情，顺便探探口风。”
不用他多说，曼茵也明白——这是要通过那些家属，获取汪伪的情报。她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攥住他的袖口，语气坚定：“我知道。”
陈峥看着她眼底的信任，心里一暖，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台灯的光静静流淌，小楼里很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伴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夜风声，温柔得不像在这乱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