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确认门外无人，又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一角，警惕地扫视着楼下的动静，确认安全后，才转身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文书，递给苏丽丽——此刻，她脸上的柔媚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凝重，正是唐曼莉的本真模样。
“重庆物资委员会‘征用文职’调令，三日后启程。”陈峥的语气郑重，不带半分玩笑。
曼莉接过文书，指尖抚过落款处“毛人凤”三个字，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不解，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失落：“为什么突然调我回去？还要做文职？”
“整个租界都在传我与田中为你争风吃醋，你再以‘苏丽丽’的身份待下去，太惹眼，迟早会被梅机关盯上。”陈峥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你早就算好了的，对吗？”曼莉抬眼，倔强地看着他，眼底泛起水光。她不怕危险，也不在乎身处这灯红酒绿的风月场，当初接到调令来上海支援他外勤时的欣喜还未散去，能这样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扮演一个歌女，再多委屈她都心甘情愿，那天他对她说，不想回重庆就不回，可他还是为她谋算。
“再待下去，对你太危险。”陈峥的语气软了些，耐心解释，“物资运输的事启动后，我得暂时离开上海，你的身份一旦暴露，不仅你危险，连整个上海的联络点都会受牵连。”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曼莉突然情绪激动起来，眼底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我能执行任务，也能保护自己！我不想回去做什么文职，我想留在这帮你！”她不怕暗夜前行，只怕离他太远，远到连并肩的机会都没有。
陈峥看着她委屈落泪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当年那个追在他身后、执着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任务”的小姑娘，那时他以“任务”为由让她留下，如今，他又以“安全”为由让她离开。他心中微动，抬手在曼莉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宠溺：“小囡囡，听话。”
这一声“小囡囡”，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曼莉心底的闸门。当年，他也是这样敲着她的头，笑着说“小囡囡，鬼灵精怪”，那时她不懂这份温柔背后的深意，只知道每次被他这样称呼，心里都会泛起甜甜的暖意。可如今她懂了，他是她的上级，是她的姐夫，是她这辈子永远只能放在心底、无法触及的念想。
曼莉眼底闪过一丝悸动，再也控制不住，扑进陈峥怀里，放声哭了出来，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委屈、隐忍与深藏的爱恋，都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陈峥没有推开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知道她的心意，也懂她的委屈，可他肩上扛着使命，身边还有曼茵，更重要的是，他想护着她，护着这个从青浦班走出来的小姑娘，不让她在这乱世里，被风月场磨掉最后的本色。
哭了许久，曼莉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抹了把眼泪，从他怀里退出来，吸了吸鼻子，低声问：“干嘛非要我做文职？在上海，我也能做别的。”
“曼茵托我照顾好你。”陈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分量，“她说，文职虽平淡，却能远离危险。”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的霓虹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乱世如棋局，总要有人在暗夜前行，在夹缝求生。我们来就好，希望能把平安的机会，留给那个喜欢穿粉格子短袄的小姑娘。”
曼莉看着他眼底的疲惫与坚定，看着他眼里那点藏不住的疼惜，心中的委屈渐渐消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她知道，他做这个决定，不是要赶她走，是真的想让她好。她吸了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记着，三日后撤离，走西巷，老姚会在巷口接应你，接头暗号是‘半载长安客意寒’。”陈峥仔细叮嘱，生怕遗漏半点细节，就像当初在青浦班，教她认暗号时那样认真。
没等他说完，曼莉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他的嘴角印下一个极轻极软的吻，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皮肤上，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这是她藏了太久的心意，是从青浦班就埋下的种子，如今要离开了，她想让他知道，哪怕只能以这样的方式。
陈峥的身体骤然僵住，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死死攥紧。那触感轻得像风拂过鬓角，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嘴角烙下片刻的失神——他猛地别开眼，喉结无声滚动，眼底的清明被打乱，旋即又被一层极淡的沉郁覆盖。
他不是不知。
从青浦班她追在身后问枪术，眼里那点藏不住的亮；到霞飞路她盯着粉格子短袄，指尖悬在半空的向往；再到牡丹厅被田中纠缠时，她往他身后缩的那一下，带着依赖的慌乱——那些藏在“苏丽丽”的柔媚、“下属”的恭谨背后的心思，他不是没察觉，只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不动声色地推开，像守着一道无形的界碑，半步不越。
他的心里只有曼茵，这份情意早如刻石，容不下旁的波澜。而曼莉，是曼茵的妹妹，是他眼里的小囡囡，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学员——这份身份，这份牵挂，从不是可以暧昧的由头，只是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份见不得她受委屈的疼惜。
曼莉往后退了两步，眼底的泪光还没干，却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陈教官，你说我刚才演得好不好？如果不做文职，说不定，能当大明星呢。”
她笑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带着一种彻底松快的释然——她早知道答案，从他每次刻意避开的眼神，从他总把“曼茵托我”挂在嘴边，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只有长辈对晚辈的温和，没有半分男女间的动容。所以这一句告白，不是索取，只是临别前，给自己这段藏了太久的心事，一个无声的收尾。
她转身走向房门，脚步没有半分停顿，只有在指尖触到门把时，极轻地顿了顿，却始终没有回头。
“你和姐姐……保重。”声音飘在空气里，带着点发颤的尾音，门“咔嗒”一声合上，将所有未说透的情绪，都关在了身后。
陈峥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
窗外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垂在身侧的手，依旧攥着，指节泛白，却不是因为悸动，而是一种混杂着疼惜与无奈的沉郁——疼她独自藏了这么久的心事，也无奈这乱世里，连一份干净的念想，都要这般小心翼翼地收场。
也好。他在心里无声地叹。
重庆的安稳，总好过在上海的风月场里打转，好过对着田中之流强装笑脸，好过做那个连穿件粉格子短袄都要犹豫的“苏丽丽”。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妥帖的安排，无关其他，只是不想让曼茵担心，不想让这个小丫头，在暗夜里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当陈峥走出美高梅时，舞台上的歌声正飘过来，还是那首《花好月圆》，柔媚的调子裹着夜色，却透着几分说不清的空落。他回头望了眼舞台方向，目光掠过那片亮堂的光，没有停留，转身便融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眼底的沉郁早己褪去，重新换上平日的冷冽与清明。曼莉走了，他的棋局还要继续，汪伪的眼线，日军的防备，物资运输的变数……容不得他有半分懈怠。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点一闪而过的怅然压下去，脚步没停，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有些情绪，本就该像这夜里的风，吹过便散，不必留痕，也不能留痕。他能做的，只是守住心里的人，守住肩上的事，等着乱世落幕，等着曼莉能真正穿上喜欢的粉格子短袄，笑着站在阳光下，再也不用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