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昌号”的客舱里,唐曼德西仰八叉地瘫在床上,军绿色的制服外套随意搭在床沿,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衬衫。陈峥倚在门框上,看着他这副“占山为王”的模样,眼底浮起几分笑意,声音里带着点揶揄:“别装了,再躺下去,船板都要被你压塌了。”
唐曼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连眼都没睁,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嚣张:“船上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不躺着睡觉,难道还得陪你演‘钦差巡江’的戏码?正好借这机会歇够了,省得回头到了宁波,又得替你打掩护。”他顿了顿,忽然翻个身,斜眼睨着陈峥,“说起来,陈经理可得伺候好我这位‘钦差’,毕竟接下来的路,还得靠我这张脸挡麻烦。”
一旁的曼茵看着二哥这副无赖模样,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地漾开,刚要开口替陈峥解释,就被陈峥轻轻拉住了手。他冲曼茵递了个眼神,转而对唐曼德笑道:“既然钦差大人要歇息,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着,便拉着曼茵转身要走。
“哎!别走啊!”唐曼德瞬间弹坐起来,哪还有半分慵懒,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跟你开个玩笑,还真撂挑子?”见陈峥和曼茵回身笑看他,他索性坐首身子,正色道,“说吧,你这趟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陈峥走到桌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他:“先去宁波筹粮,家栋己经提前在那边联络粮商了。”
唐曼德接过烟,用火柴“嗤”地一下点燃,吸了一口,烟雾从鼻腔里缓缓溢出,语气带着不容糊弄的笃定:“我没问这个。”他指了指脚下的甲板,眼神锐利,“你这船底塞的东西,总得给我交个底吧?哪些区域是禁区,哪些事我不能碰,提前说清楚,省得我哪天逛得兴起,撞破了你的事,大家都尴尬。”
曼茵端着刚泡好的碧螺春走过来,将茶杯轻轻放在唐曼德面前,茶雾袅袅升起,氤氲了她眼底的温柔。陈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按了按——那是只有他们俩懂的默契,示意她安心。他抬眼看向唐曼德,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几分郑重:“奉戴老板密令,押解王福奎返渝。”
唐曼德夹着烟的手顿了顿,随即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没这么简单。怪不得非要拉我当这‘钦差’,原来是想借梅机关的名头打掩护。”
“没办法。”陈峥坦然承认,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要带着王福奎走水路穿敏感区,必须得有梅机关的特批令。有你这个‘梅机关特派专员’在,沿途的关卡才不会过分刁难,能省不少麻烦。”他看着唐曼德,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唐曼德掐灭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按,故意皱着眉抱怨:“被你这么算计,心里真不是滋味。”说着,他转头看向曼茵,语气带着几分“告状”的意味,“曼茵,你看看你男人,就这么把你二哥当枪使,你也不管管?”
曼茵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眼里满是狡黠:“怎么不管?肯定管。”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唐曼德瞪着眼睛看她,才继续道,“陈峥说了,虽然算计了你,但事后一定给你好好赔罪,保证让你满意。”
唐曼德半信半疑地看着这对夫妻,眼神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陈峥适时补充道:“放心,厚礼肯定备着。但前提是,这一路你得把‘钦差’的戏演好,不能出半点纰漏。”
唐曼德拍了拍身边的公文包,那里面装着他的特派专员身份证明,语气里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傲气:“放心,小场面,难不倒我。”
陈峥笑着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我还有事要去处理,你们兄妹俩先聊着。”
曼茵连忙拉住他的手,眼底带着几分担忧和温柔:“别太累了,也别太晚,我们等你一起吃晚饭。”
陈峥低头看着她,眼底的锐利瞬间被温柔取代,抬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轻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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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浦江的雾色像化不开的墨,悄无声息地漫进“裕昌号”的底舱。昏黄的马灯悬在锈迹斑斑的铁架上,光影在潮湿的舱壁上晃出斑驳的碎影,如同这暗局里剪不断、理还乱的是非纠葛。陈峥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缓缓走近,锃亮的皮鞋碾过地面散落的稻壳,发出细碎的声响,在死寂的底舱里格外刺耳。
“陈区。”两个外勤见到陈峥,立即起身问好。陈峥点头轻声道:“辛苦了。”
领头的对年轻一点的歪头示意了一下,两个人退出舱内,只留下陈峥和王福奎。
王福奎被粗麻绳死死捆在最里侧的铁架上,嘴里的布条刚被陈峥的手下扯下,喉咙里就先滚出一阵冷笑,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峥那身挺括的深灰西装,像要在那笔挺的衣料上剜出几道血痕来。
“陈峥,好兴致啊!亲自跑来‘探望’我这个阶下囚?”王福奎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被擒后的戾气,却仍端着几分沪南区长的倨傲,不肯轻易放下身段,“怎么,来炫耀你赢了?赢了我这个‘泥腿子’,是不是让你这个黄埔娇子,觉得脸上特有光?”
陈峥没接他的话茬,只在离铁架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指尖无意识地着手中的银质打火机,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掌心,像是在时刻提醒他此行的使命。他垂眼看向王福奎领口那片显眼的泥渍,那是对方从码头小巷仓皇逃窜时蹭上的,像一道洗不掉的烙印,刻着这人一辈子困在底层的挣扎与不甘。
“我不是来跟你争输赢的。”陈峥的声音很平,没有半分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历经暗局打磨后的沉敛与冷静,“青浦班被你和张彦卖掉的那些人,己经救出来了。”
“青浦班……”王福奎的眼神猛地一缩,像被猝不及防地戳中了痛处,随即又扯出个讥讽的笑,嘴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格外狰狞,“怎么?拿他们来堵我的嘴?陈峥,你少在我面前装得一副‘护犊子’的模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护着那些毛头小子,不过是想让他们记着你的恩,将来死心塌地地替你卖命,好壮大你自己的势力!”
陈峥的指尖顿了顿,打火机身的金属凉意顺着指尖缓缓漫上来,驱散了几分底舱的潮湿闷热。他抬眼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冷意,却没急着反驳,只缓缓道:“你当初唆使张彦盯着青浦旧部,不就是算准了我会护着他们?赌我会为了救旧部乱了阵脚,好趁机在戴老板面前参我一本‘公私不分’,断了我在军统的路。”
这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进王福奎心里最隐秘的地方。他猛地抬眼,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事他从没跟任何人吐露过,连张彦都只当是单纯的报复,陈峥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陈峥将他的慌乱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没半分笑意:“你以为把张彦推到台前当幌子,自己躲在后面就安全了?沪南外勤突然被调去霞飞路码头的记录,你以为老郑查不到?还有你让人冒充‘南京联络员’,伪造我‘通共’的材料——手法太过刻意,连南京那边都看出了破绽,更别说陈站长了。”
王福奎的脸色瞬间煞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喉结艰难地滚了滚,想说什么来反驳,却被陈峥冷声打断:“我今天来,是想问你另一件事——你给松井递线索之前,心里就清楚那是假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福奎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不敢与陈峥的目光对视,只能死死盯着地面的稻壳,指尖攥得泛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