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重庆的湿冷，钻进衣领时带着刺人的凉。陈峥从皮箱里翻出套深灰色西装，扔向唐曼德：“换上。”
"又要唱哪出？"唐曼德接住的指尖蹭过挺括的袖口，眉峰拧成结，语气里的漫不经心裹着层化不开的戒备，"穿这玩意儿比戴镣铐还难受。"
"设宴请唐专员，总不能穿得像刚从枪眼里钻出来。"陈峥嘴角弯着笑，眼底却静得像深潭，抬手拍他肩膀时力道藏着沉稳，"穿梅机关那身皮来，黄酒没喝到先被当成靶子，划算？"
曼茵从旁推他一把，指尖带着熟悉的温度："二哥快换，别磨蹭——陈峥挑的馆子，保准有你惦记的十年陈。"
唐曼德嘟囔着"这还差不多"转身进隔间，出来时扯着紧绷的衣襟皱眉，嫌弃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顺从："哪有制服利落。"
巷口的车队早候着，前后两辆外勤车像伏在雾里的兽。唐曼德弯腰上车时还在掰扯："年份不够我当场掀桌子。"
陈峥靠着椅背笑，指尖在膝头轻叩两下——那是外勤确认安全的暗号。唐曼德看在眼里，嘴上抱怨没停，心里却明镜似的：这"犒劳"背后，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毛人凤的眼线，戴老板的耳报，敌伪残留的暗桩，错一步就是整个潜伏网的崩塌，他这条命早不是自己的。
车队停在老街时雾稍散，斑驳砖墙爬着青苔，褪色灯笼在风里轻晃。外勤探路回来，老关压低声音："先生，稳妥。"
陈峥先下车替曼茵拉开车门，两人相携往坡上走，回头招呼他的瞬间，像极了寻常人家的归途。唐曼德跟在后面，手指无意识蹭过西装领口，多年潜伏的本能让他扫过周遭门脸，心里却盘着先喝两碗黄酒，压一压这一路的紧绷。
临街小楼的木门虚掩着，曼茵轻轻推开时，院里的梧桐叶正往下滴水。衣架上晾着刚洗的衣裳，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树下竹椅上，老妇人戴着花镜缝补旧衣，昏花的眼睛凑得极近，针线走得慢，却稳。
唐曼德正要抬脚，曼茵的声音突然抖得像风中残烛："妈。。。。。。"
这一个字砸下来，唐曼德浑身一震，血液仿佛瞬间冻住，耳边只剩嗡嗡鸣响。他以为听错了，又或许是十三年暗夜里反复撕扯的梦，终于骗了他的耳朵。想回头，脖颈却像生了锈，只能死死盯着石榴树下那个背影——银白的发梢，佝偻的后背，缝补时微微颤抖的肩膀，每一处都在扯他结痂的记忆。是母亲，是他十三年不敢想、不敢念，连梦里都要捂着嘴喊的妈。
原来陈峥说的"厚礼"，不是珍馐琼浆，是他连奢望都不敢有的——归家。
赵惠英抬头望过来，先是愣住，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枯瘦的手在空中颤了颤，嘴唇动了又动，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曼茵？"
曼茵早己泪流满面，冲上去抱住她的瞬间，哭声里全是积压的委屈："妈，我回来了！"
唐曼德僵在原地，像被钉在地上的雕塑。十三年的画面疯跑着撞进脑子里：迈进日本陆军学院那个清晨，对着东方磕的三个响头；敌营里听同胞骂"汉奸"时，咬破嘴唇把血咽进肚子；无数个深夜靠着"不能丢唐家骨气"硬撑的疲惫。。。。。。只因为当年那义无反顾的纵身，他把自己活成了孤魂。
陈峥轻轻拍他肩膀，那力道像钥匙，打开了他紧绷的神经。他忽然懂了，从"梅机关专员"被允许离沪，到重庆街头隐秘的掩护，再到此刻"犒劳饭局"的由头——不是巧合，是陈峥步步为营，在无数双眼睛的盯梢里，为他铺出的一条回家的路。这个永远只做不说的兄弟，把所有算计和风险藏在身后，只给了他一个"赴宴"的轻松由头，让他毫无防备地，撞进这十三年未见的家。
顾晓晴从屋里冲出来，看到门口的唐曼德时猛地捂住嘴，眼泪瞬间决堤。唐兴拉着唐蓬站在一旁，怯生生望着他，在顾晓晴的哽咽里大声喊："二叔！"
这声"二叔"终于让唐曼德动了。他缓缓抬脚，每一步都虚浮得像踩在云里。皮鞋敲在青石板上的闷响，一下下撞着他紧绷了十三年的神经。
作者“蓑笠居士”推荐阅读《被尘封的往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走到赵惠英面前，他再也撑不住，"咚"地跪下去。膝盖砸在地上的声响，震得院里瞬间安静。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眼泪砸进石板缝里，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当年离家时没敢掉的泪。
"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十三年的隐忍和委屈全涌了上来，"不孝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