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往锅里加了勺黄酒，酒气混着笋香飘出来，他声音裹着烟火气：“在仙游老家时，母亲要管着家里的铺子，忙不过来时都是我做饭。”
“仙游？”唐曼德眼睛一亮，凑得更近，鼻子都快碰到灶台：“只知道你是福建人，没想到是仙游的！我早年在福州待过两年，就爱听你们说闽南话，软乎乎的跟唱小调似的！上次听个福建伙计说‘食饱未’，我都跟着学了好几天！”
陈峥刚“嗯”了一声，曼茵端着洗好的青菜走进来，水珠还挂在菜叶上。他转头时，语气不自觉软了些，用闽南语低声问：“曼茵哦！帮我把橱柜第二层的鱼露拿过来。”
曼茵应了声，很自然地把鱼露递给他，接过瓶子时陈峥对着曼茵笑了笑，又说了句闽南语：“小心点，别让油溅到。”
两人对话没几句，唐曼德在旁边听得首挑眉，等曼茵端着炒好的菜走远，他立刻拍着陈峥的肩膀笑：“好家伙！刚那调调跟你平时说‘日军布防图己核对’完全不一样啊！‘曼茵哦’那几个字，尾音飘得能绕着黄浦江转三圈，比上海姑娘说话还软！要是让重庆那群老家伙听见，哈哈……哎，咱戴老板知道你还有这副嗓子不？”
陈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耳尖悄悄泛红，没接话，只把炒好的笋片盛进白瓷盘里，推着唐曼德往外走：“别在这儿添乱，去堂屋等着，鱼炖好了就开饭。”
等西菜一汤摆上桌，烛火映着满桌热气，桂花酒在陶坛里漾着琥珀色的光，轻轻晃一下，满屋子都是甜香。唐曼德率先拿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仰头喝了大半，抹了把嘴就凑到曼茵身边，故意捏着嗓子学刚才的闽南腔：“曼茵哦～鱼露‘拿过来’哦～”他还特意掐着嗓子往上飘，尾音拐了个弯，学得不伦不类，逗得詹家栋都笑出了声，手里的筷子都晃了晃。
陈峥手里的筷子“咔嗒”顿了一下，耳尖的红还没褪，抬眼瞪他：“别瞎学。”
“哎我没瞎学啊，”唐曼德笑得没个正形，又凑到陈峥身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胳膊：“你跟曼茵说家乡话时，那眼神软的，跟看军需物资似的——不对，比看物资软多了！上次你核对军火账，眼都不眨就圈出错处，跟曼茵说话软乎乎的，咋？怕曼茵嫌你嗓门粗，不跟着你了？”
曼茵忍着笑点头，指尖碰了碰杯沿：“是有点软，我第一次听他说家乡话是跟他去福建的同乡会，从没听过他说话那么柔。”詹家栋也跟着帮腔：“我刚才路过厨房，也听见一句‘慢着点，油溅到’，陈兄那语气，轻得跟怕惊着谁似的，哪儿还有平时杀伐决断的痛快。”
陈峥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试图装淡定：“你们别起哄，家乡话本来就这样。”可指尖碰着杯沿，都带着点热意——只有在这样围着灶台、伴着烟火的场合，他才能卸下“沉稳少校”的壳，露几分藏在硬气里的软。
唐曼德哪肯放过，又拉着陈峥的胳膊，把他往起拽：“光说不练没意思！早听说你身手了得，当年在南京街头，一个人撂倒三个日军宪兵，拳头硬得很！今儿酒酣耳热的，咱俩比划比划？我还不信了，你这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能比我这从火线上滚出来的能打！”
“喝酒就喝酒，比划什么？”陈峥无奈，却被唐曼德的热乎劲勾得动了心——平时在日伪眼皮子下藏着掖着，装“温吞洋行老板”，早把筋骨憋得慌。曼茵在旁帮他拢了拢西装袖口，笑着劝：“二哥别激他了，陈峥上次中枪胳膊还没好利索呢。”
“伤了也没事！”唐曼德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旧疤，在烛火下格外显眼：“我当年在陆军学校里拼刺刀，胳膊被划了个窟窿，照样跟日军干！你要是怕输，说句‘唐兄我不如你’，我就不跟你计较，还替你多喝两杯！”说着，他干脆把外套一脱，随手扔在石桌上，露出里面的粗布短打，浑身透着股战场练出来的悍劲，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陈峥看着他这股子不管不顾的“土匪气”，也来了兴致。他解了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留件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平时藏在西装下的肩背，此刻绷得紧实，魁梧的身形往月光下一站，倒比平时多了几分少年人的利落。“比划可以，点到为止。”他活动了下脖颈，骨节“咔嗒”响了一声，眼底闪着笑，“不过输了的人，得把剩下的桂花酒全喝了，不许耍赖。”
“成交！”唐曼德率先出拳，拳头带着战场练出的硬劲，首逼陈峥面门；陈峥侧身避开，手腕轻扣就攥住他的小臂，借着他的力道往旁一拉，顺势卸了劲。唐曼德愣了下，又换招式，伸脚扫向陈峥膝盖，嘴里还嚷嚷：“哎！行啊！有两下子。”
陈峥反应极快，借着转身的力道避开扫来的腿，同时伸手抓住唐曼德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带，另一只手抵在他后腰，眼看就要把人按在地上。可唐曼德也不含糊，猛地弯腰，手肘往后一顶，首撞陈峥肋骨，逼得陈峥不得不松手退开——两人一进一退，动作快得让旁边的詹家栋都攥紧了酒杯。
“好招！”詹家栋看得兴起，忍不住喊了一声；曼茵也攥着帕子笑，眼里满是光亮——她从没见过陈峥这样放开了玩闹，平时的他总是绷着劲，连笑都带着分寸，此刻额角渗着汗，衬衫领口微敞，连眼神都亮得发着光。
两人你来我往，越打越放得开。唐曼德的招式带着战场的狠劲，出拳带风，每一下都往实处打；陈峥却总能用巧劲化解，时而借力打力，时而绕到他身后偷袭，两人从后院这头打到那头，碰倒了晾衣杆，撞歪了栽着月季的花盆，花瓣落了一地，却没人在意——平时藏在“潜伏者”身份下的压抑，全在这拳脚交错里撒了出来。
最后一招，唐曼德虚晃一拳，趁陈峥侧身时，突然伸手勾住他的肩膀，想把人扳倒。可陈峥早有防备，脚下一绊，同时反手扣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失去平衡，“嘭”地一声摔在草地上，溅起一片草屑，连月光都跟着晃了晃。
月光落在两人脸上，唐曼德先笑出声，拍着陈峥的后背，笑得喘不过气：“服了服了！你这脑子，打拳都跟布局似的，我玩不过你！”
陈峥也笑，额角的汗滴在草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那招肘击，再晚点收力，我肋骨就得青一块。”
两人躺在草地上喘着气，看着天上的月亮，谁都没说话——平时在暗局里步步为营，连笑都得藏着半分，哪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刻？曼茵走过来，递上两瓶凉白开，蹲在陈峥身边，用帕子轻轻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别躺着了，地上潮，小心着凉。”
唐曼德接过水，一口灌了大半瓶，抹了把嘴，又开始嚷嚷：“早知道你这么能打，当初在梅机关，就该拉着你一起‘教训’下松井的狗腿子！让那些小鬼子看看，咱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陈峥坐起来，接过曼茵递来的外套披上，笑着摇头：“现在这样就好——大家能在一处比什么都强。”
詹家栋也走过来，手里提着酒坛，坛口还冒着淡淡的酒香：“输了的人，该喝酒了。”
唐曼德也不耍赖，接过酒坛就往嘴里灌，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活像个洒脱的江湖客。
夜渐深时，几人收拾着碗筷，詹家栋把算盘小心装进布套，笑着说：“下次算运输账，我还来给你当‘兼职账房’，这老算盘敲着，比商会的账本舒坦多了。”
陈峥笑着拍了拍家栋的肩膀，轻声叮嘱：“商会那边你多费心，盯好田中的动作。”
曼德则把空酒坛摆到墙角，酒坛碰撞的轻响在夜里格外清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带着点酒意笑：“今儿这酒喝得痛快！要是还能偷闲，咱再聚一次——下次我带两坛绍兴黄酒，比这桂花酒够劲！”
小院的烛火晃着，把几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墙面上。晚风卷着饭菜的余温掠过，暂时盖过了暗战的沉郁，这片刻的安稳，像裹在夜色里的小暖炉，足够撑着他们，去应对明天新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