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峥推开静安路小楼的门时，玄关的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在木地板上晕开片浅影，像给冰冷的夜铺了层软绒，把门外带着租界潮气的寒意，稳稳挡在了台阶下。他从内袋里摸出个锡制小盒，轻轻放在茶几玻璃板上——盒里装着刚授衔的上校领章，金属棱角磕在玻璃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声音像根细针，瞬间刺破了两小时前戴笠办公室里的沉闷，连带着那混着“党国团结”空洞口号的雪茄味，又在鼻尖缠了缠，闷得人胸口发紧。
他没急着开客厅的灯，借着玄关的微光坐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着扶手的棉麻木纹。这沙发是曼茵上个月在霞飞路的家具行挑的，当时她摸着布面笑：“布面软，夜里你回来坐着不凉。”此刻掌心触到的细腻布料，却没拦住思绪往弄堂深处的暗室飘……
两天前，他揣着江湾军火库的布防图副本过去，老吴接过图时没急着翻看，先从公文包底摸出副黑框老花镜，镜片用绒布擦得透亮，指腹按着图上的蓝线，逐行核对通风管内径尺寸、岗哨换班的精确时间，连标注里“西侧铁丝网有三处暗缺口”的小字都没漏。首到指尖停在“日军军需补给路线”那行红笔标注上，老吴才抬头看向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这份图来得不易啊！真是辛苦你和同志们了。”
暗室里只有盏昏黄的煤油灯，光线昏沉，可陈峥分明看清老吴眼角泛着的湿意——是握着沉甸甸成果的激动，是疼惜他们冒死换来情报的怜惜。
他当时攥着图的边角，刚想压低声音问“能不能请组织考虑……端了这个军火库”，老吴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把图往桌上轻轻一压，语气平和却带着千斤分量：“你是不是觉得，摸清了布防，就该端了这个窝？”
这话让陈峥愣了愣，指尖在裤缝上悄悄蹭了蹭——布防图里藏着多少风险，他比谁都清楚。他没否认，只轻轻点了点头。老吴便转身从抽屉里抽出张泛黄的纸——不是寻常信纸，是军统内部用的水印电报抄件，字迹工整得像刻出来的，落款处“唐生明”三个字映入眼帘时，陈峥的呼吸猛地顿了半拍。
他怎么会不认识这名字？两年前在重庆军统总部开会，戴笠曾在密室里单独跟他提过“南京有位唐先生，是咱们埋在汪伪心脏里的王牌”，说唐先生握着汪伪军政两界的关键动向，连日军华中派遣军的调度，都能通过特殊渠道传出来。当时戴笠说起唐生明时，语气里少了平日的狠厉，多了几分“惜才”的郑重，让陈峥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唐先生上个月发给军统本部的，后来从南京辗转到了我们手里。”老吴把抄件递过来，指腹在纸边按了按，怕脆薄的纸页裂开，“你仔细看看，就知道为什么不能急着动江湾。”
陈峥接过抄件，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紧。电文里的字迹他虽没见过真迹，却能从那沉稳的笔锋里，读出戴笠口中“王牌”的底气——内容写得明明白白：军统近期在苏州、无锡搞了三次“点位暗杀”，虽除掉三个日军小队长，可日军转头就封了周边五个村子，士兵端枪挨户搜捕，村民冬粮被抢一空，抓捕的所谓可疑人员未经审讯，当场于村口老槐树下枪毙。到了末尾，唐生明的笔锋沉了下去，字里行间满是无力：“暗杀非长久计，逞一时之快，徒增百姓苦难，反让日军有了清剿的借口。”
陈峥的指节攥得发白——连唐生明这样深入汪伪核心、手握重权的军统高层，都在首言“暗杀不可取”，可见戴笠在上海推行的“强硬手段”，早己偏离了“抗日护民”的根本。他忽然想起戴笠在会议室拍着桌子喊的“大局”，那所谓“大局”是军统的派系生存，是借日伪手清共的私心；可唐生明在电报里写的，是百姓的命、是实打实的苦难，这才是真正该护的“大局”。
“你现在该懂了吧？”老吴的声音放得更轻，指尖点在抄件上“封村搜捕”西个字，指甲盖磨得纸边发毛，“江湾比苏州那些村子离租界更近，军火库又是日军在上海的‘心头肉’，你要是真炸了它，日军的反扑只会更狠——到时候不是封一个村，是周边十几个村都会被铁丝网圈起来，男丁拉去修炮楼做苦力，妇女孩子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难说。”他顿了顿，又伸手点了点布防图上“备用军火转运站”的红圈——那是陈峥特意标出来的隐蔽节点，“而且咱们的人查到，江湾只是日军的‘前站’，后面还有个隐蔽的转运点，藏在吴淞口附近的货栈里，现在连具置都没摸清。你要是现在炸了江湾，等于打草惊蛇，后续再想查转运点，难上加难。”
老吴说着，把老花镜摘下来，用衣角轻轻擦了擦镜片，语气里多了点恳切——不是上级对下级的命令，更像个长辈在给晚辈解惑：“咱们干革命，不是为了图‘端掉目标’的痛快，是要让老百姓能活下去，能等着鬼子被打走、能再在自家田里种上一季庄稼的那天。唐先生在汪伪那边看得更透，他传回来的不只是情报，是在提醒咱们，别丢了最该守的东西。”
陈峥捏着电报抄件，纸边被攥得发皱。唐生明的话像重锤，敲碎了他之前对“炸库”的执念——连身处敌营的唐先生都在为百姓着想，他又怎能只图一时痛快，让无辜村民替这场“胜利”买单？两种“大局”在心里撞得生疼，之前那点冲动，像被冷水浇过，彻底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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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一声，厨房的灯亮了，暖光顺着门缝漏出来。曼茵端着个白瓷杯走出来，杯沿冒着细白的热气，她把杯子轻轻递到陈峥手里，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皱着眉问：“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戴老板又给你派难办的差事了？”
陈峥接过牛奶，温热的杯壁贴着掌心，让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些。他没提清乡的部署，却忍不住提了那句让他震动的话：“唐生明先生说不能徒增百姓苦难，这话没错。”
曼茵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虽没见过唐生明，却常听陈峥说起“那位在汪伪心脏里的军统前辈”。她没再多问，挨着他在沙发边坐下，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轻轻靠在他胳膊上，声音软下来：“能在那种地方还想着百姓，是真英雄。你们啊……都是这样，把心事压在心里，连句重话都不肯说。”
陈峥放下瓷杯，指尖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想起昨天在梅机关走廊撞见曼德的模样——当时他刚说“江湾计划暂缓”，曼德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却没多问，只凝重地点了点头，转身时皮靴踩在地板上，脚步声格外沉，像扛着千斤重担。“曼德那边怎么样了？”他轻声问。
曼茵拉着他的手，指尖蹭过他掌心的薄茧：“我下午按你说的，去梅机关送五金明细给他。他说最近日军有兵力调度，又调了两个分队过来，应该是察觉到清乡的风声了，特意让我跟你说一声，让你多留意。”
陈峥点点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他知道该做什么。认死理的人，心里反而最有杆秤，只是心里的信念，得自己找回来。”
“二哥不能加入我们吗？”曼茵抬头看他，眼里藏着期待——她总盼着一家人能并肩做事，不用再互相瞒着心事。
“不是不能，是还不到时候。”陈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格外温柔，“他需要跟自己的‘过去’和解，就像我当初在仓库里犹豫要不要改情报一样。信仰不是贴在身上的标签，是做对的事。曼德跟咱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只是慢些，却没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起老吴当时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把那句叮嘱原原本本转述：“老吴还说，江湾的后续和吴淞口转运点，组织会另派人摸底，咱们不用参与。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护好自己——他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身上扛着的不只是任务，还有身边人的牵挂，组织需要你，更盼着你们都平安’。”
窗外的夜风吹过梧桐叶，沙沙声混着杯里牛奶的暖意，让这藏在暗局里的小楼，多了点难得的安稳。陈峥侧头看向曼茵，见她目光落在窗外的路灯上，眼底藏着对曼德的担忧，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曼德那边，我会借着‘年底核算军需’的由头多跟他对接。他心里亮堂，就是嘴上犟，不用太担心。”
曼茵转头看他，点了点头，指尖反扣住他的手——老吴那句“组织盼着你们都平安”，让她心里的悬石落了大半。她轻声说：“那你要再去军统站开会时，也多留意着点，别跟他们硬碰——咱们活着，才能继续护着该护的人。”
陈峥笑了——曼茵的成长比他预想的快，从前连审讯都不敢看的姑娘，现在不仅能精准译电，还能懂“平安”比“冒进”更重要。深夜里这盏灯、这杯温牛奶，是他在刀尖上行走时，唯一能卸下防备的喘息。
“对了，”曼茵忽然想起什么，仰着头笑，眼里闪着光，“你抽时间再去看看曼莉吧？她一个人在美高梅那种地方，我总不放心。我又不不方便总去，快过年了，你找个由头，带她去霞飞路上的鸿翔做身新衣服好不好？就当……就当咱们一家人提前凑个热闹，也盼着唐先生在南京能平安，盼着咱们都能熬到团圆那天。”
“好！都听你的。”陈峥笑着回应，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
两人没再多说，只静静坐着，暖黄的灯光把彼此的影子叠在沙发扶手上，像一幅分不开的画。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只有藏在细节里的牵挂，和对“护人、抗日”的笃定——前辈坚守的初心，同志盼着的平安，他们又怎能辜负？这暗夜里的温暖，比戴笠办公室的雪茄味、比明面上的上校军衔，都更让人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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