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刚漫过租界霞飞路的红砖尖顶，鸽群驮着最后一缕金红掠过屋顶，老关便揣着陈峥的字条，脚步轻得像片落雪，钻进了绸缎庄后巷。巷尾阁楼的洋灯透着暖黄，在积雪上投下菱形光斑。詹家栋伏在梨木桌上翻账本，银质钢笔夹在指间，蓝黑墨水在账页边缘洇出细痕，混着桌上铜烟缸里的烟灰，有种沉静的旧气。听见脚步声，他只抬了抬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声音裹着烟草的温哑：“陈峥有吩咐？”
老关把字条递过去，掌心攥得发潮，字纸边缘都沁出了汗，声音压得比巷风还低：“唐先生给了佟伯父女两百大洋，想让他们在租界安身开店，可这地界规矩多，巡捕房的门槛高，他们摸不着门路。我们先生说，论人脉和稳妥，您出面最合适。”
詹家栋扫字条的目光又快又准，末了将钢笔扣好，指节在桌沿轻敲两下。他没立刻说话，反倒在账本空白处画了个圈，圈住“苏州”两个小字：“城西那家老苏州面馆？前阵子底下人提过，说老板炖的三丝汤，鲜得能吊出骨头里的魂。”话音顿了顿，他扯过桌角的租界地图，指尖在密密麻麻的街巷里一顿，点在一处标着红三角的窄巷：“就这儿，全是挑担卖菜、推车修鞋的，鱼龙混杂反倒不惹巡捕房的眼。我名下有间空置铺面，原是卖腌菜的，墙根结实，改个灶台正好。”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亮，心腹阿昌提着两盒采芝斋的松子糖，站在租界路口的铜灯柱下候着。寒气裹着雪粒子，落在他的棉绒领上，转眼化成小水珠。远远见佟伯拎着蓝布包袱，阿离跟在身后，辫梢沾着家乡的白霜，阿昌忙快步迎上去，笑容热络却不越界，双手递过点心盒：“佟老板，我是詹副会长的人阿昌。我们先生说，您是他苏州同乡，听说您想在租界重开面馆，正好他有间铺面空着，特意让我来接您去看看。”
佟伯的脚步顿住，手里的包袱攥得更紧，粗布边缘几乎嵌进掌心——他在码头听过詹家栋的名头，知道是租界商会里能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厚情，他哪敢随便接。倒是阿离先红了眼眶，指尖攥着佟伯的胳膊，声音轻得像怕惊散暖意：“爹，说不定是……是有人托詹副会长帮忙的。”她想起曼德上次离开时，悄悄放在桌上的苏州软糖，油纸包印着苏式桂花纹，当时他只说“看你爱吃甜，顺手买的”。
阿昌没接话，只引着两人往巷子里走。铺面在巷口第三间，木门虚掩着，推开门时，木料的干香混着面粉的甜气扑面而来。铺面不大，却收拾得利落，黑铁灶台擦得发亮，八仙桌和条凳摆得齐整，墙角堆着两袋江南面粉，袋口用红绳系得紧实。阿昌从怀里摸出串铜钥匙，钥匙环挂着小小的桃木平安符，递到佟伯手里：“铺租我们詹副会长说了，您先做着，等赚了钱再给不迟。营业执照昨天办好了，写的是您的名字，巡捕房那边打过招呼，没人会来查。”他顿了顿，又摸出个缝得严实的蓝布包，递过去时能触到大洋的硬实：“这里面是五十块大洋，先生说您开张要置备油盐酱醋，不够再跟我说。”
佟伯接过钥匙，指尖发颤，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阿昌却先摆了摆手，语气诚恳：“您不用谢詹副会长，他就是念着同乡情分，见不得老乡在租界受委屈。往后好好做生意，别打听别的，日子就能安稳。”说完指了指巷口的“李记”杂货铺：“那是自己人，遇着小混混上门，找铺主李叔就行。”
等阿昌的脚步声远了，阿离摸着冰凉的铁锅沿，忽然蹲下身，从包袱最底层翻出那包苏州软糖——油纸包被体温焐得发黏，糖纸边缘沾着糖霜。她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桂花甜意漫开的瞬间，眼泪“啪嗒”砸在灶台上：“爹，我知道是谁帮的我们……活土匪嘴上说以后不来了，心里却还记着我们，记着我们的面馆。”
佟伯叹了口气，把大洋贴身放好，手按在口袋上像是护着暖意：“咱们好好开店，把汤炖得再香点，客人来了多添半勺汤，就算是报答唐先生了。”
傍晚时，“老苏州面馆”的木牌重新挂起，红漆描的字在暮色里亮着暖光。蓝布门帘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边缘被阿离新缝了圈棉线，风一吹，能看见里面灶台的火苗。阿离站在门口，看着往来的行人——穿西装的洋行职员、挎菜篮的妇人、追皮球的孩子，忽然想起曼德帮他们打退混混的模样：他裹着黑风衣，帽檐压得低，却在她呛他“活土匪”时，嘴角勾了点笑意，眼尾有浅浅的纹。
而洋行二楼办公室里，老关正站在陈峥桌前汇报：“詹副会长那边都安排妥了，铺面、执照、本钱都齐了，没露任何跟您相关的痕迹。佟老板父女今天开张，中午到现在生意还不错。”
陈峥捏着钢笔，笔盖“咔哒咔哒”开合着，没抬头，嘴角却悄悄勾了点弧度，像雪后初晴的太阳。他只淡淡吩咐：“让李叔多照看着点，别出岔子。天冷了，让佟老板晚上早点关店。”
窗外的雪还在下，雪花落在玻璃上化成水痕，却没了之前的寒凉。有些牵挂本就不必说破，不必露面，只要护着那碗热汤、一方铺面，让在乎的人在乱世里有处安稳落脚，就够了。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能守住这点暖，己是难得的周全。
夜色渐深时，陈峥刚把詹家栋的回执锁进抽屉，门就被轻轻叩了两下。“进来。”他抬头，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被尘封的往事看见曼茵拎着食盒走进来，打开食盒，捧出个缠了棉垫的白瓷碗——碗沿冒的热气裹着红枣桂圆香，把她鬓边的碎发都熏得软了。
“刚炖的银耳羹，给你留了碗，还温着。”曼茵把碗放在桌角，指尖蹭过他的手，带着瓷碗的温意，“下午按你说的，把停药后的脉案记下来了，老吴要是问起，也好说清楚——对了，他上次说，密码本编完了，让你抽时间过去一趟。”
陈峥捏着碗沿转了半圈，目光落在曼茵的青布包上——里面是两人熬了两晚编的密码本，每页用《诗经》诗句标着暗号，“城西货仓”对“东门之杨”、“三日交货”对“星言夙驾”，标注得工工整整。他想起前晚灯下，曼茵翻到《邶风·凯风》那页，指尖按在“凯风自南，吹彼棘心”上，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听见：“要是生个男孩叫‘凯风’好不好？诗里说凯风是暖南风，能吹软带刺的棘心，咱们的孩子，能这样被暖着长大就好。”
当时他没说话，只把台灯往她那边推了推，让光多照些在她脸上——他记得上次带曼茵去老吴药铺，她还怯生生地攥着他的袖口，如今却能对着诗句说出盼头，眼里的怯意早淡了。
“正好，你也跟我一起去。”陈峥把碗递回给她，“上次你只在里屋待着，这次让老吴带你认认前堂的暗格——往后有些基础情报，或许要你多跑两趟。”
曼茵捏着碗的手顿了顿，眼尾亮了亮，又很快垂下去：“我去合适吗？老吴会不会觉得……”
“不会。”陈峥打断她，拿过青布包翻开最末页——那里写着“清扬”两个小字，旁边抄着“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是他昨晚趁她睡熟时添的，“老吴说这事交给我们两个人，你也该熟悉对接程序，以后能独立完成任务。”他指尖点在诗句上：“这是《郑风·野有蔓草》里的句子，‘清扬’是清澈明亮的眉眼，盼着女孩能避开乱世浑浊，一辈子清清爽爽、安安稳稳的——老吴知道了，肯定也觉得好。”
曼茵的指尖覆上来，跟他的指腹叠在一处，温温的。她盯着那行工整的诗句，想起上次老吴递来的热姜茶，想起他说“曼茵同志，非常感谢你”，心里忽然定了——有他在，有老吴，有这两句藏着盼头的诗，再难的路也能走下去。
“那我去换件灰布棉袄，上次那件不惹眼。”曼茵刚要起身，陈峥却拉住她，从抽屉里摸出副棉手套——手套边角绣着小小的桂花，针脚不算精致，却透着实诚的暖：“天冷了，你手总凉，戴上吧。”
“什么时候准备的？”曼茵接过手套，指尖触到棉布的软，心跳慢了半拍——她以为他忙着公事，没成想他竟记着这些。
等曼茵换好衣裳回来，陈峥己把密码本折好放进内袋，还拿了件厚斗篷给她披上：“夜里风硬，别冻着肚子里的。”
两人走在巷子里，雪己经停了，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得不用点灯。曼茵走在他身侧，手套裹着暖意，脚步比上次轻快了许多——上次她只敢盯着脚下的雪，如今却能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上次你紧张得攥我袖口，攥得我胳膊都麻了。”陈峥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笑意。
曼茵耳尖一红，伸手轻轻捶了他一下：“还说呢，当时老吴一开口，我都忘了该说什么。”
“这次不会了。”陈峥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走，“老吴跟你说的都是交接程序，记不住也没关系，我陪着你。”
到了老吴的药铺门口，陈峥先敲了三下门，又轻推了推——这是上次教过的暗号。他回头对曼茵笑：“进去吧，里面暖和。”
曼茵跟着走进来，药香混着炭火的暖意扑面而来。老吴坐在柜台后翻药方，看见他们起身笑道：“来了？曼茵同志身子好些了吧？上次的姜茶管用吗？”
“好多了，谢谢您，姜茶很管用。”曼茵轻声应着。
陈峥把密码本递过去，老吴翻到“凯风”“清扬”那页，看着旁边的诗句笑：“这名字取得好，诗也选得好——乱世里盼着孩子能得暖、能清明，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对着曼茵指了指柜台后的暗格：“往后你送消息，就放最左边这个格子，放好敲三下柜台，不用等我应就走——安全第一。”
曼茵用力点头，眼眶有点热——她知道，“安全第一”这西个字，是把她当成了真的同伴。
离开药铺时，老吴塞给曼茵一包晒干的红枣：“炖羹时放些，对孩子好，比吃药温和。”走在回去的路上，曼茵把红枣揣在怀里，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颗裹着糖纸的软糖，她拆开糖纸把糖块递到陈峥嘴边：“你刚才没喝银耳羹，吃颗糖垫垫。”
陈峥低头含住，甜意漫开在舌尖，比茶还暖。他攥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抵着夜里的风——乱世虽凉，可这掌心的暖、名字里的诗，早己足够护着他们，一步步往前走。
“老吴说，下次给你带些晒干的莲子，你不是爱吃吗？”陈峥声音里带着笑意。
曼茵往他身边靠得更近：“嗯，下次咱们一起再来。”她知道，往后的路，她不再是躲在他身后的人，而是能并肩守着“凯风自南”与“婉如清扬”的同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