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干陈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池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暗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闲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倡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暗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柒柒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巷。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郎彦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此园?集。
李雯蓼斋集叁肆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暗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邱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览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暗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着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暗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贰玖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颍川荀攸钟繇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繇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没,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暗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安桨」,(见东山詶和集壹。)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等句,(见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巽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即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壻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第肆章论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茸城结褵节。
又全唐诗第捌函杜牧叁「池州李使君没后十一日,处州新命始到。后见归妓,感而成诗」七律第贰联云:
巨卿哭处云空断,阿骛归来月正明。
上句之「巨卿」,乃范式字。其以死友之资格哭张元伯劭事,详见后汉书列传柒壹独行传范式传,人所共知,不须赘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为巨卿,固不待言。但「云空断」之语,似袭用杜少陵「别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断云」句。(见杜工部集壹叁。)暗公诗之「阿骛」,除用三国志朱建平传外,疑更用牧之此联下句,并暗以牧之此联上句「云空断」三字指阿云已与卧子断绝关系也。如此解释,是否能得徐诗真意,尚待详考。
复次,蓼斋集贰叁「题内家杨氏楼」(寅恪案,「杨」为河东君之本姓,「内家」之称,又与河东君身份适合。)云:
微雨微烟咽不流。南窗北窗锁翠浮。涛声夜带鱼龙势,水气朝昏鸿雁秋。归浦月明银海动,卷帘云去绿帆愁。(寅恪案,「云」即「阿云」也。)如今不有吹箫女,犹是萧郎暮倚楼。
寅恪案,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虽不能确定何时所作,但详检蓼斋集此卷诸诗排列次序,第壹叁首为「伤春」,第壹肆首为「观射」,第壹伍首为「悲秋」,第壹陆首即此诗。诗中有「鸿雁秋」之语,明是秋深作品,与前引舒章江神子词,乃一人同时所赋。更检陈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卷中诸诗排列次序,第肆首为「春日风雨浃旬」,第伍首为「观杨龙友射歌」,第陆首为「伟南筑居远郊」,第捌首为「立秋后一日题采莲图」,第壹壹首为「乙亥除夕」。今综合李陈二集诸诗排列次序推计之,卧子所作「伟南筑居远郊」诗中有「夏云纵横白日间」之句,足证舒章「观射」一诗,盖与卧子「观杨龙友射歌」为同时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后排列计之,更可证舒章「题内家杨氏楼」诗,乃崇祯八年乙亥秋深所作。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卧子别居,在是年首夏。离松江往盛泽镇归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则舒章此诗乃河东君离松江后所作也。故知此「内家杨氏楼」,即河东君与卧子同居之处,亦即卧子桃源忆故人词题「南楼雨暮」之「南楼」。据上引众香词,知河东君「遗有我闻堂(室)鸳鸯楼词」。夫「我闻室」乃牧斋营筑之金屋,所以贮阿云者,河东君取以名其词集,似有可能。但此点尚未证实,仍俟详考。至河东君之鸳鸯楼词,与卧子之属玉堂集,实互有关系,乃相对为文者。若更加推测,则卧子之所谓属玉堂,与鸳鸯楼,即南楼,同属徐武静别墅中之建筑物,又同为卧子所虚构之名也。
舒章诗中「吹箫」之「[秦]女」,指河东君。「倚楼」之「萧郎」,指卧子。人去楼空之感,为舒章此诗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诗之时间及此楼所在之地点,则舒章诗意不能明矣。复检陈忠裕全集玖湘真阁集,崇祯十一年仲冬所作「拟古三首,别李氏[雯]也」之后,有「萧史曲」一篇。其意旨殊为隐晦。但人去楼空之感,则甚明显。故颇有为河东君而作之可能。盖舒章于崇祯八年秋深赋「题内家杨氏楼」一诗之际,在杨已去不久,陈尚往来陆氏南园,徐氏别墅之时。至崇祯十一年,则杨固早已离去南楼,陈虽屡借寓南园,而南楼则久空矣。斯「萧史曲」所以有「一朝携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书壹肆湘真阁集载「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为河东君而作者。今得见戊寅草,首载卧子一序。其中作品止于崇祯十一年秋间。据此可以推知卧子于此时尚绻恋不忘河东君如此。则崇祯十一年为河东君作「萧史曲」,涉及此楼,亦不足怪矣。
复次,今检蓼斋集叁拾有「闻一姬为友人所苦,作诗解围。」七绝一首云:
高唐即在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语,可参上引云间地宅志「西有生生庵别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飞云更落阿谁边。
诗中之「飞云」,岂即「阿云」耶?但此「友人」,究不知谁指,颇有为卧子之可能。姑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崇祯八年乙亥春间,陈杨两人之关系,已如上所考定。兹有一疑问,即顾云美「河东君传」所谓「适云间孝廉为妾」之语。卧子为崇祯三年庚午举人,十年丁丑进士。历官刑部主事,惠州绍兴推官,兵科给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何以仅称之为「云间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称之耶?应之曰,云美之以「孝廉」目卧子者,盖谓河东君「为妾」,实即「外妇」之时,卧子之资格身份实为举人,而非进士及其他诸职也。此点云美既所以为河东君及卧子讳,又标明其关系之时代性。斯固为云美之史笔,亦足证此关系发生于卧子为举人时,即崇祯三年庚午至十年丁丑之时期,此八年之间,唯有崇祯八年乙亥春季最为适合。故「云间孝廉」之为卧子,可以无疑也。
抑更有可论者,观卧子所自述崇祯八年春读书南园,虽号称与徐暗公孚远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勋陆文孙庆曾(寅恪案,陈忠裕全集壹陆平露堂集「送陆文孙省试金陵」诗附考证引复社姓氏录云:「陆庆曾字文孙。」)几社诸名士共为制科业,间亦有事吟咏。其实乃如陆氏所言「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覊,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又娄县志谓「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是园(寅恪案,指南园。)?集」。由是推之,几社诸名流之?集于南园,其所为所言,关涉制科业者,实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则为饮酒赋诗,放诞不覊之行动。当时党社名士颇自比于东汉甘陵南北部诸贤。其所谈论研讨者,亦不止于纸上之空文,必更涉及当时政治实际之问题。故几社之组织,自可视为政治小集团。南园之?集,复是时事之坐谈会也。河东君之加入此集会,非如儒林外史之鲁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与待应乡会试诸人共习制科之业者。其所参预之课业,当为饮酒赋诗。其所发表之议论,自是放言无覊。然则河东君此时之同居南楼及同游南园,不仅为卧子之女腻友,亦应认为几社之女社员也。前引宋让木秋塘曲序云:「坐有校书,新从吴江故相家,流落人间。凡所敍述,感慨激昂,绝不类闺房语。」可知河东君早岁性情言语,即已不同于寻常闺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于吴江故相之家。盖河东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关当时政治之闻见,自能窥知涯涘。继经几社名士政论之薰习,其平日天下兴亡匹「妇」有责之观念,因成熟于此时也。牧斋初学集贰拾东山诗集叁「[崇祯]壬午除夕」诗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有学集拾红豆贰集「后秋兴」八首之四云:「闺阁心县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懽悲。」牧斋所言,虽是河东君年二十五岁及四十二岁时事。夫河东君以少日出自北里章台之身,后来转具沈湘复楚之志。世人甚赏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证几社南园之一段佳话,则知东海麻姑之感,西山精卫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来有自矣。
呜呼!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其时间,其地点,既如上所考定。明显确实,无可致疑矣。虽不敢谓有同于汉廷老吏之断狱,然亦可谓发三百年未发之覆。一旦拨云雾而见青天,诚一大快事。自牧斋遗事诬造卧子不肯接见河东君及河东君登门詈陈之记载以后,笔记小说剿袭流布,以譌传譌,一似应声虫,至今未已,殊可怜也。读者若详审前所论证,则知虚搆陈杨事实如王沄辈者,心劳计拙,竟亦何补?真理实事终不能磨灭,岂不幸哉?
崇祯八年首夏,河东君离去与卧子同居之徐氏南楼及同游之陆氏南园,别居松江他地,此地或即横云山,详见下论。卧子有词赠别,词之佳妙,固不待论,即就陈杨两人关系言之,此词亦其转捩点之重要记录也。兹论述之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