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初学集贰拾下东山诗集叁「[崇祯十六年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愈,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略云: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寅恪案,大铖字集之,圆海乃其号。怀宁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纪传陆贰奸臣传阮大铖传云:「天启元年擢户科给事中,迁吏科,以忧归,居桐城。御史左光斗谠直有声,大铖以同里故,倚以自重。」盖因其居处,认为着籍桐城也。列朝诗集丁壹叁「阮邵武自华」小传云:「怀宁人。」附其孙阮尚书大铖传云:「字集之。」牧斋与阮氏关系密切,故所记皆正确。假定鹿樵纪闻此节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吴阮关系疏远,梅村所记,亦不及牧斋之翔实也。)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魏]大中子学濂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燄,依然熏灼。久之,流寇偪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揽,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
又明史叁佰捌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崇祯元年[大铖]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劾其党邪,罢去。明年定逆案,请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劒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郎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兹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劒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藉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肆「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见龙贞翰,自当亟资肃乂,寅亮天业。既已东郊反风,岳牧交荐,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盘桓之心。使天下倾耳侧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饥,谁之故也。属闻躏渔阳,为谋叵测。征兵海内,驿骚万里,此志士奋袂戮力共奖之日,而贤士大夫尚从容矩步,心怀好爵。何异乡饮焚屋之下,争饼摧轮之侧?旁人为之战栗矣。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天子一旦命阁下处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阁下延揽幽遐,秉心无竞,求人才于阁下之门,如探玉于山,搜珠于泽,不患其寡也。特难于当时所急耳。当时所急,莫甚于将帅之才。子龙闻君之有相,犹天之有北斗也。故为相者,宜有温良蔼吉之士以扬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备不虞。阁下开东阁而待贤人,则子龙虽不肖,或可附于温良蔼吉之列,以备九九之数。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谓无其人,不知阁下之所知者几辈也?
寅恪案,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郎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叁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郎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寅恪案,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见明史贰叁玖杜桐传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壹陆「杜弢武全集序」,同书贰贰「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叁「送杜公弢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画师画师汝何颇。再?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案,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贰陆伍范景文传略云:
[崇祯]十年冬(寅恪案,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颂蔚明史考证攟逸亦未论及。兹据同书贰陆肆吕维祺传及谈迁国榷叁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书栏「丁丑吴桥范景文」条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几就拜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一年冬京师戒严,遣兵入卫。杨嗣昌夺情辅政,廷臣力争,多被降谪。景文倡同列合词论救。帝不悦。诘首谋,则自引罪。且以众论佥同为言。帝益怒,削籍为民。十五年秋用荐召拜刑部尚书。未上,改工部。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着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伍载「与蔡」一书,亦未着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叁叁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伍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又钱曾注本有学集捌长干墖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骑已扬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案,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
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伍「黑水擒」条云:
[范]景文下士喜奇计,坐客多谭兵,顾临事无所用。
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泰山石砺千行劒,清济流环万垒营。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寅恪案,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贰柒叁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
刘泽清曹县人。崇祯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镇守山东,防海。泽清以生长山东,久镇东省非宜,请辞任。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
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叁壹「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
曹南刘大将军憙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
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牋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贰拾上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师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裏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鴈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头松醪酒新??。
同书贰拾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勦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书来尅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自注:「左帅还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寿蕲。(自注:「马公督花马诸军自寿州出蕲黄。」)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自注:「献贼作浮桥渡汉江。闻大兵至,一夜撤去。」)
同书捌拾「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顷者虎旅先驱,元戎后继,贼遂撤浮桥,敛余众,待王师之至,为鼠伏兔脱之计,则固已气尽魄夺矣。吾谓今日之计,当委秦蜀之兵以制闯,使不得南,而我专力于献。九江之师扼于前,蕲黄之师捣于后。勿急近功,勿贪小胜。?之使自救,扰之使自溃。此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轮囷结轖,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获之,虽欲不倾倒输写,其可得乎?秋风萧条,行间劳苦,惟为社稷努力强饭自爱。
寅恪案,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四年冬季,因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云:
[崇祯十五年]九月辛卯凤阳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大败张献忠於潜山。
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着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风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则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壹柒柒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柒「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稾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叁「刘良佐」条略云:
刘良佐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崇祯十四年曾破贼袁时中数万众,历官至总戎,素乘花马,故世号花马刘云。
是「花马刘」之为刘良佐,绝无可疑。牧斋何以称之为「刘廷佐」,岂由偶尔笔误,抑或刘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夫牧斋此时欲以知兵起用,联络持有兵权之主帅如马瑶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于瑶草部将之刘明辅,则恐别有用心。检上引计氏书「刘良佐」条后有附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