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又到了秋末冬初。
这一季,陈家村的困苦惨淡的景象使得没有一个人能够常常欢笑!谷子与高粱完全牺牲在烈日的光威之下,除却从田野中弄来一些干草,所有的农人白费了力气与空虚的祈望。豆子开花的时候幸而落了两场小雨,到收割时还可在好地里收得三成,然而这一个半年中他们的支出分外多,催收过的预征与讨赤捐,差不多每一亩里要有四块左右。而种种小捐税都在剥削着他们的皮肉,买卖牲畜,挑担出卖果物,席子,落花生,凡是由地里家里出产的东西,想着到镇上出卖的,都有税。只是税罢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交拿那些?经济,财用一类好名词他们不会解释,惟有看见镇上每逢市集便有不少的收税人员,长衫的,短褂子的,也有穿灰衣服的,十分之九是本处人,他们白瞪着眼打着官腔,口口声声是包办的税务,有公事,不然就拿人押起来。自然在镇上有武器的人都听他们说。于是虽有些许的小利,而老实点的乡下人便不愿意到镇上去做生意。
经过夏秋的苦旱,田野与村子中是一片焦枯的如微火薰过的景象。一行行的高大的杨树,榆柳,都早早脱落了干黄的病叶,瘦撑着硬条向天空中申诉。田野中用不到多少人的忙碌,更是完全**了全体。割过豆子后种麦田的人家也不很多,如疏星似的在大地中工作着的农人,疲倦地勉强干活,见不出农家的活动力量的充满。
土匪仍然是如打蝗虫般的此起彼伏,然而农民的抵抗力却不及春天了。他们没有余钱预备火药,也没有更大的力量去防守,实在多数人家是不怕那些人们来收拾的。有的是人,他们全拴起来看怎样办吧!这是一般贫民的普遍心理,无所恋守便无所恐怖,一切都不在乎的穷混。
陈家村虽然在夏天表演过一出热闹悲惨的戏剧,除去受了惊恐多添了两家的孤儿寡妇之外,有什么呢?虽然土匪也知道他们这边的穷苦不常来骚扰,其实他们也一样是无心作那样严密的守御了。
陈庄长仍然是得每月中往镇上跑两次,练长那边的事情多得很,说不出几天一回的分传这些小村子的老实头领去下什么命令。有一天这花白胡子的老人又从镇上喘着气跑回来,在他儿子召集大家捐款办学的空农场上,他向许多人说赶快,只须半天预备车辆到镇上去听差。县里派着队伍在镇上催押,为的又送兵。
突来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着,一个个的平板没有表情的纯朴面目,先是不做声,后来有人问了:
“那里来的兵?……多少?往那里去?”
“多少?……你想这镇上管的村子一共就要二百辆,多少还用提咧!……大约要送出二百里以外去,谁知道他们叫到那个地方住下?”陈老头的声音有些哑了。
谁也不再答话,同时枪托子,皮鞭,皮鞋尖,与骂祖宗的种种滋味,都似着落到各个人的身上。出气力是他们的本等,没敢抱怨,谁教他们生来没有福气穿得起长衫?然而出气力还要受这样苦的待遇,他们有与人一样的血肉,在这个时候谁甘心去当兵差!
五辆车子,再少不行!自带牲口,草料。到过午,镇上的保卫团又来送信,办不成晚上就来人拿!
陈老头急得要向大家跪求了,他说他情愿出钱雇人去一辆。在这年代谁情愿?怨天?跑不掉有什么法子可想!到后来好容易凑上两辆,车子有了,人呢?老实的农人他们被逼迫得无可如何,情愿将瘦骨棱棱的牛马与他们的财产之一部的车辆,甘送上作他们的赎罪!可是谁也没有勇气去作推夫。除掉陈老头化钱多,雇了两个年轻人外,还差五六个。时候快近黄昏了,再不去就要误差!晚风凛冽之中,陈老头在农场里急得顿脚,大家纵然对这位老人同情,却没有说话的。
想不到的奚大有大声叫着,他首先愿去!谁都想不到,自从去年他这没敢往镇上再去卖菜的老实人,现在有这样的大胆。
“老大,这不是说玩话,你真能干!”本来已经出了一头牲口,陈庄长万没想到他真敢去给兵大爷去当差。
“别太瞧不起人!你们以为我永远不敢见穿灰衣服人的面?……我曾经打过土匪,……也吃过子弹的!”他的话显然是告诉大家,兵大爷纵然利害,也不过如土匪一样!
大众的精神被他这个先告奋勇的劲头振作起来,下余的几个究竟凑得出。在微暗的苍茫野色中,这衔接的三辆二人推的笨重木车走出了村外。
大有在独轮的后面盛草料的竹箩里藏上了一瓶烧酒,几个米饼,还有一把半尺长的尖刀。
刚刚走到镇上,从那些店铺的玻璃灯光中看得见满街的黑影。镇上的空地闲房与大院子住满了各种口音的军队。炮车,机关枪的架子,子弹箱,驴车,土车,也有他们推的。这样独轮车,牲口,行装,填塞在巷口与人家的檐下。究竟有多少兵?无从问起。镇上的住户没有一家不在忙着做饭。
大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军队,又知道这是沿着海边由南方败下来的大军。听他们异样的骂人声口,与革命党长革命党短的各样咒骂话,他明白是前些日子在城中宋大傻的话的证实。他与几个同伙找到了办公所,替陈庄长将车辆报到,便听那些人的支配。三辆车子,人,都吩咐交与听不清的第几旅的机关枪连。于是这晚上他们便随同那些兵士露宿于镇的东门里的吴家家祠的院落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动身?更不知向那里走?好在既到了这边,一切只可听他们的皮鞭的指挥,问什么呢!当晚上还发给了每人三张厚面饼,与一个莴苣的咸菜。
吴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旧房子。大有以前记得只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吧,他随着奚二叔过年到镇上来看那些“大家”的画像,香烟缭绕中他曾在朱红的漆门边偷看那大屋子中高高悬挂的怪像,在儿童期的记忆中,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足以容纳他那样矮的孩子可以到难于数计的空洞洞的大屋,已经使他十分惊奇,而北面墙上宽的,窄的,穿着方补子,黑衣服,红缨帽上有各色顶子的不同的画像,有的瞪着有威棱的大眼,有的捻着银丝似的长胡子,也有的在看书吃茶,下棋,还有他叫不出那些画中人在干什么玩意的画轴,他在一群孩子中从门口爬望了一次。长的桌子,丰盛的筵席,各样的盆花,比他的腰还粗的铜炉,与那些时来时去的穿着方补花衣,坐车,骑马的一些老爷,演剧般的活动,都是照例到大屋子中向画像恭恭敬敬地叩头。他那时觉得这些高悬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说不出的神力与威严,自己甚至于不敢正眼久看。除此以外,这古旧的家祠对他没有留下其他的记忆。仿佛有不少的大树与石头堆,然而已经记不很清了。
在高黑的残秋的星空下,他觉得很奇怪,又到这所大房子中重新做梦。他与同伙们都睡在院子中的车辆上,借着刚进来时的灯笼映照,他留心看出这繁盛的吴家家祠也同他们的后人一样渐渐的成为破落户了!房顶上的情形不知道,从那些倒塌的廊檐与破坏的门窗,以及一群群蝙蝠由屋子中飞出的光景上着想,一定是轻易没有人修理,以及到这边来保护他们的祖宗的灵魂的安居。这一连的兵士纷纷地背了干草到正殿中睡觉。大有由破门外向里看,快要倒下来的木阁子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乱,灰尘,蛛网中没失了他们古旧的庄严。地上的方砖已损失了不少,方桌没有一张是完全无缺的。他从黑影中张望了一会,沿着石阶走下来。
广大的院子中满是车辆与兵士的器械,大树下拴着不少的牛、马,在暗中互相蹴动。推车的乡下人就在这里,幸而地上满生着乱草,厚的地方几乎可当作褥垫。不知名的秋虫在四处清切地争啼。大有找到了同村子的伙伴,黑暗中吃过晚饭,没处找开水喝,他们只好忍着干渴。
正殿中的摇摇的火光中间杂着异乡人的大声笑语,不知他们从那里弄来的酒,互相争着喝,猜拳与打闹叫骂的声音不住。他们是到处都快乐的!虽然从远远的地方沿着长的旱道败下来,仍然有这么好的兴致。大有惭愧自己太固执了!他想:怪不得大傻乐于当兵,当兵的生活原来有想不到的趣味,同时几个左近村庄的车夫也低声谈着他们的事。
“到底什么时候动身?把咱们早早的弄在一处,说不上半夜里就走?”受了陈老头的雇钱的萧达子咳嗽着说。
“管什么!你才不必发愁,你又不推,只管牵牛不出力气。陈老头这份钱算是你使的顶上算!”二十多岁的徐利不高兴着答复。
“别顶嘴!出力不出力,咱总算一伙儿,这趟差说不定谁死谁活,谁也猜不准!我那会听见连长说明天要赶一百里地住宿,当然不明天就得走。……一共从镇上要了一百几十辆的二手车,套车,牲口不算,听说军队还有从西路向北去的,大约总有四五万。”另一个别的村子的推夫说。
“那里下来的这么多?”有人问。
“真蠢!到镇上半天你难道没听见说这是由海州那面败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