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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从樱花路的北端,大有与杜烈并排着往小路上走。杜烈的妹妹因为同一个熟识的姑娘在后面说话没得紧追上来。天气是醉人的温暖,恰好是樱花落尽的时季。细沙的行人道上满是狼藉的粉色花片,有些便沾挂在如茵的碧草上。有几树梨花还点缀着嫩白的残瓣。北面与西面的小山全罩上淡蓝色的帔衣,小燕子来回在树林中穿,跳。在这里正是这一年好景的残春,到处有媚丽的光景使人流连。这天是五月初旬的一个星期日,虽然过了樱花的盛开时期,而这所大公园内还有不少的游人。

“大有哥,到底这儿不错,真山真水!所以我一定拉你来看看。难得是找到个清闲的日子,可惜嫂子不能够一同来。”杜烈将一顶新买的硬胎草帽拿在手中说。

“亏得你,我总算见过了不少的世面!唉!像咱终天的愁衣愁吃,虽然有好的景致心却不在这上头。”

大有经过几个月的生活的奋斗,除去还能够吃饭以外,他把乡间的土气去的不少。穿上帆布的青鞋,去了布扎腰,青对襟小夹袄,虽然脸上还有些楞气,可不至于到处受别人的侮弄了。但是他在乡野的大自然中看惯了种种花木的美丽,对于这些人造的艺术品心中并没曾感到有很大的兴趣。他时时想:现在的小买卖能够养活他的一家,聂子幸而有地方吃东西作学徒,他可以不用愁天天的三顿粗饭,而且还有余钱,能添制几件布衣,然而后来呢?后来呢?他的好蓄积的心理并不因为是移居到这大地方便完全消灭了,乡村中不能过活,拼着一切投身到这迷惑的都市中,既然有了生活的途径,不免发生更高的希望了。所以他这时答复杜烈的话还是很淡漠的。

杜烈——那年轻的很沉重而有机智的工人,用左手摸了摸头上的短发笑了。

“无论在那里你好发愁,愁到那一天完了?如果同你一样,我这个有妹妹的人担负更重,可不早变成少白头呢!”

“你不能同我比。”大有放缓了脚步,用软胶底用力地踏着小径上的乱草。

“怪!你说出个道理来。”

“别的不提,你多能干,——你能拿钱!每一个月有多少进项!”大有坚决地说。

杜烈大声笑了,他也停住脚。

“等一等我妹妹来你可以问问她,我一个月除掉一切的费用之外还余下多少?你别瞧一天是几角,算算:吃,穿,房子,咱虽然穷也有个人情来往;高兴工厂里出点事给你开格?你说像我这么不僧不俗的还有什么可干?……”

杜烈停一停又叹口气道:

“你巴不的到工厂里来,不到一山不知路苦。论起来我还真够受呢!一天十个多钟头,在大屋子里吃棉花末,一不留神手脚可以分家,就算死了还有人偿命?风里,雨里都得上工,那怕病得要死,请假也是照例的扣钱。这还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铁路的那一头的大城里叫矮鬼子收拾成个什么样?沿着铁路成了人家的地方,任意!咱还得上他们的工厂里做工!动不动受那些把门的黄东西的监视!唉!大有哥,你以为这口饭好吃?……可是就算我单独停了工,怎么办?在这里还有别的大工厂?我同妹妹都得天天充饱肚子!……”

他正发着无限的感慨,脸望着前面山腰里的高石碑,他的妹妹从梨花的树底下走上来。

她穿得很整齐,却十分朴素。青布短裙,月白的竹布褂,一条辫子垂到腰下,在黑发的末梢结了一个花结。她在这里已经年半了,除却有包卷纸烟的技能之外,认得不少的字,她白天到工厂里去,夜间在一个补习学校里读书。她才十九岁,平常对一切事冷静的很,无论如何她不容易焦灼与纷乱。读书,她的成绩有快足的进步,她比起杜烈还来得聪明,而且有坚决的判断力。

“说什么,你们?”她轻盈地走到小径旁边,攀着一棵小马尾松从不高的土崖上跳下来。

杜烈蹙着眉将刚才自己说的话重述了一遍。然而他却注重在后头话里的感慨,忘记了辩驳大有说他能多拿钱的主题。

“哥哥,你说别人多愁,你还不是一个样!白操心,空口说空话,值得什么?这点事凡是在人家工厂里干活的谁觉不出?连提都用不到提。‘帝国主义’并不是说说能打得倒的!可又来,既然要混饭吃不能自己另找路子生活?说什么,我们走着瞧吧!”

大有虽然见过了杜英——她的名字——有不少的次数,却没曾听到她有这么爽快的谈话,知道杜烈向来是十分称赞这女孩子的能干,这时她说的话自己有些听不清楚的地方,所以更无从答复。

“我何尝不明白,不过想起来觉得难过!”杜烈长吁了一口气。

“所以啦,一难过喷口气就完了,是不是?”她微笑着说。

“又怎么样?”

“怎么样?咱得硬着头皮向前碰!谁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哥哥,我不是向你说过么,人家书上讲的理何尝错来!岂但矮鬼子会抖威风!”

她将一排洁白整齐的上牙咬住下嘴唇,没施脂粉的嫩红双腮微微鼓起,一手接着发梢。她那双晶光美丽的大眼睛向前面凝视,似乎要在这崎岖难行的小道上找一条好走的大路。

“是呀,我也听人家说过一些道理,可是白讲!咱懂得又待怎么样?还是得替鬼子作牛作马!……”

她笑着摆一摆手,“走罢,这不是一时说得清的。人家在那边杀人,放火,干罢!横竖现在咱得先瞧着!——奚大哥,你再听咱的话更闷坏了!”

本来大有自从到这个大地方中来就感到自己的知识穷乏,就连在他那份小生意的交易上都不够用。一样是穿短衣服的朋友,他们谈起话来总有些刺耳的新字眼,与自己不懂的事件。甚而至于自己的孩子到铁工厂去了两个月,也学会了不少新话,有时来家向大有漏出来,却也给他一个闷葫芦。现在听杜英随随便便说的这几句也不完全了然。他不免有点自伤,觉得这个复杂,广大,新奇的地方里像他这样十足的庄稼人是过于老大了!

“什么道理?说的起劲,咱一点都不明白。”大有向杜英说。

“唉!咱明白什么?谁又会识字解文的懂道理——现在怎么说!哥,过几天再讲,是不是?……”

后面的梨树旁边有人笑语的声音,杜英回头看看,向她哥哥使个眼色,便都不说别的话。沿着小路往小山东面转,大有也跟在后头。

原来后面有一群小阔人似的游园者,刚从樱花路上走过来。花缎的夹袍男子,与短袖子肥臀的女影,正在愉乐他们的无忧虑的青春。

路往上去,道旁更多了新生的植物。覆盆子,草绣球,不知名的小黄花,在大树下自由的迎风摇动它们的肢体。似乎这五月中的阳光已经将它们薰醉了。小鸟成群在矮树中飞跳,时而有几个雏燕随着大燕子掠过草地上寻找食物。没有草木的土地也呈现一样令人可爱的温柔。那些细碎的小土块,也不像乡间大土块的笨头笨脑,惹人生厌。大有虽然不是个都会的诗人,他更不懂得应该怎样去作这春日收获的赞美,然而这样微茫的感触他也不是一点没有。虽然他见惯了乡村中的大自然,那是质朴,粗大,却没有这么人工的精细与幽雅。他踏在那经过人手的调制的草径上,他联想到刚才杜英这女孩子的摸不到头脑的话。他也觉得凡是从乡间挪移到这里来的不论是花木还是人,都会变化。到底有什么使它们变的这么快?又何以自己老是这样笨?虽然从乡下到这个五色纷迷的地方中已经五个月了,虽然也知道有汽车,电灯,电话,与许多新奇的衣服,然而自己仍然是得早起,晚睡,提着篮子到各处兜卖菜饺子。一天天所愁的是钱,所吃的是粗面,萝卜干,更使他念念难忘的是自己的破败的乡村,与那些终日忧苦的男女的面容!他回想着,却看见杜英与她哥哥走得比他远了十多步,低声说话。那女孩子的声音很细,稍远一点便听不清楚。大有也不急着往上追,他总觉得杜英是个不好惹的姑娘。离开乡间不过两年,学的多外调,谁知道她的小小的心里藏着些什么!“女大十八变”,自是有的,像她这么样可也少有?比起久在外面的杜烈来还老辣呢。

在后面他已经看见他们兄妹坐在那个早已望得到的大石碑基石的层台上,他便紧走几步,也从小路上赶到。太幽静了,这半山坡的树荫下,简直没有一点声息。连吹动柳条的微风也没有。几株落花的小树像对着这大石碑擦眼泪。阳光映照着高高的碑顶,在金黄的耀光中闪出一片白色的辉彩。地方高可以下看那片阔大的公园,杂乱颜色的小花躲藏在绿色中,起伏的波光,远处有三点两点的红色白色的楼房,像堆垛起来的,粘在那些山坡与山头之上。向西南看,一线的碧绿的海岸,蜿蜒开没入东方的山角里。大有也有些累了,坐在下一级的白石阶上,端详那高大的石碑上深刻的几个大金字。

“这就是忠魂碑?咱不是说过——现在日本人大约又得在T城另立一个了!”杜烈仰望着石碑说。

“打死了,立碑;偏偏得立在中国的地方里?”大有直率地回覆。

“一样是些笨货!怎么办,好教后来的人学着做!”杜英轻藐地望着这大碑。

“怎么?人家是来争光的?”她哥哥似反驳的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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