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向空中嘘了一口气。
陈庄长向左边踱了几步,看看监工人还在前面没走过来,又接着说:“老大,你经历的还少,使性子能够抵得过命?没有那回事!这几年我看开了,本来六十开外的人,还活得几年?不能同你们小伙子比硬。哎!说句实在话,谁愿意受气,谁也愿意享福呀!无奈天生成的苦命,你有力量能够去脱胎换骨?只好受!……”他的话自然是处处对准这两个年轻不服气的人说的,徐利更明白,他一面用铁锨除开坚硬的碎石,土块,一面回复陈老头的话里的机锋。
“我从小就服陈大爷,不必提我,连顶混帐的大傻子他也不敢不听你老人家的教导。实在不错,经历多,见识广,咱这村子里谁比得上?可是现在比不了从前了!从前认命,还有的吃,有的穿,好歹穷混下去。如今就是命又怎么样?挨人家的拳头,还得受人家的呵斥,那样由得你?怪和尚的符子我信不信另说,——可是他说的劫运怕是实情。年纪大了怎么都好办,可是不老不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无怪南乡又有了义和团。……”
“赶活!赶活!”陈庄长一回头看见穿了黄制服青裤子的监工人大踏步的走过来,他即时垂了袖子迎上了几步。
鹰鼻子,斜眼睛的这位监工员,很有点威风。他起初似乎没曾留意这群农工的老领袖,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待着问话。他先向左近弯腰干活的农人看了一遍,听不见大家有谈话的口音。他仿佛自己是高高的立在这些奴隶的项背之上,顺手将挟在腋下的鞭子丢在路旁,从衣袋里取出纸烟点火吸着。然后向陈庄长楞了一眼。
“你带来多少人?”声音是异常的冷厉。
“一百零四个,昨儿已经报知吴练长了。”
“瞎话!说不的,过午我就查数,晚上对册子,锗了?……哼!受罚!这是公差,辛苦是没法子的事,大冷天我们还得在路上……受冻!”
他后面的两个字说得分外沉重,意思显然是:“我们还要受冻呢!”陈老头十分明白这位官差的意思。
“本来为的是好事,谁也得甘心帮忙。路修起来,民间也有好处——这里没敢报假数!”虽然这么说,可也怕这位官差不容易对待,有别的话暂时说不上来。
“甘心么?这就好!”这位黄制服的先生重重地看了陈老头一眼,便跨着大步过到路那边去。
徐利趁工夫回过头来向陈老头偷看,他那一双很小的眼睛直直的送着那官差的后影,脸色却不很好看。
勉强挨到吃中饭,大有已经挫失了清晨时强来的锐气了。在土地上守着,干硬的大饼一点都不能下咽,汗刚出净,受了冷风的吹袭身上又重复抖颤起来。有村子中送来的热汤,他一气喝了几大碗。老是不曾离开大有身旁的陈庄长,他的过度的忧虑现在可以证明,大有还不能战胜他自己的肉体的困难,所以那太小心的防范,自己想来不免有点愧对这位老邻居的儿子!看到他一会发烧,一会害冷,并且是的确没有力气支持土地上的工作,他将徐利叫在一边,偷偷的说了几句话,徐利走过来对大有劝说,还是要他回家。陈老头已经派人去叫他的聂子来替他抬土,本来可以不用,因为下午要点工,还怕大有回不过赌气而来的话,只好这么办。
强毅的心力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午后的冷风中仍旧由徐利扶着大有送回家去。路上正遇着那红红的腮颊的小学生,穿着青布制服到大道旁替他爹作工。
直到徐利走后,大有还是昏昏迷迷地躺在炕上睡。他的妻守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喘。她是一个乡村中的农妇的典型,她勤于自己应分的工作,种菜,煮饭,推豆腐,摊饼,还得做着全家的衣服,鞋子,好好的伺候丈夫。她自在娘家时吃过了不少的苦楚,从没有怨天咒地的狠话。近来眼看着家中的日月愈过愈坏,丈夫的脾气也不比从前,喝酒,赌气,好发狠,似乎什么都变了!她不十分明白这是为的什么,末后她只好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些日子大有的一场重病,她在一边陪着熬煎得很利害,虽然有杜妹妹托人捎与她衣料,难得的礼物,但相形之下更加重她的感叹!
一夜没得安睡,拗不过大有的执气,天刚明就把他送走。直到这时又重复守着他躺在炕上。她诚心感激陈庄长与徐利的好意!自然也不放心孩子去做工,究竟她希望丈夫快快复原,好重新做人家,过庄家日子的心比什么还重要。
初时她什么活都不作,静静的守着气息很重的病人沉睡。经过一个小时后,她渐渐有些熬不住了,倚在土墙上闭着眼休息。
其实大有完全没有睡宁,自从倚在徐利的肩头上从野中走回来,他觉得他一身的力气像是全个融化在泥土里似的。耳朵旁边轰轰着数不清的许多声音。一颗心如同掉在灼热的锅中,两只脚下全是棉絮般的柔软。直到在自己的炕上将身子放平了,他什么话都不能说。徐利的身影,与妻的面貌,都还看得清,却怎么也没了说话的力量。微温的席子贴着热度颇高的肌肤,他得到一时的安息,少睡一会,却梦见不少的怪事。
仿佛先到了一个伟大的城市,数不清的行人,种种自己没曾坐过的车辆,满街上飞行着奇异的东西。地面上相隔不远便有一堆堆的血迹,不知是杀人的兽类,还是死的孩子的红血?没人理会,也没人以为奇怪。很多的足迹踏在上面,那些美丽的鞋底将血迹迅速的带到别处去。于是他所看到的地方几乎全是一片血印。自己不敢挪步,也想着学那些很雍容华贵的男女们绝不在意地走上去,却觉得终于没有那样胆量!……一会,又到一处,本来是隐约着曾看见一大段树林子,阴沉沉的没有天日。现在却连树影也没了。四处尽是无尽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黑暗中待了多久,呼吸十分不顺,恰像闷在棺材里面。……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在光明的大道上看见了爹的后身,他仿佛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往前走,不歇脚的走去,他尽力追,脚下却老用不上十分力量,如踏着绵纸。一会又像是掉在松松的沙堆里,愈要向上跑,愈起不动身。……空中传来很多的枪声,眼前的光明失去了,阴暗,阴暗,从四围很快的合拢过来;在晦冥的前面伸过来一只大手向自己拿,并且那大手指尖向自己的头上洒着难闻的臭水!……不久,喉咙已经被那大手叉住了!……
醒过来,眼光骤然与墙上所挂的煤油灯光相遇,很觉得刺痛。屋子中什么人都没有,窗子外的水磨辘辘似的响动,一定是妻在推磨。自从将那匹牝驴丢给向北去的逃兵后,妻便代替了驴的工作。他听得很分明,那转过来的脚步轻轻地是妻的布底鞋的踏地声。风还是阵阵的吹,门外的风帐子上的高粱叶的响声如同吹着尖音的啸子。炕头上一只小花猫饿的咪咪的叫着。他觉得粘汗湿遍了全身,如同方从很厚重的夹板上放下来,一动都不能动。梦中的种种景象还在目前。他在平日劳动惯了,轻易不曾做梦,除去小的时候也梦过在空中飞行,在人家屋脊上跳舞之外,偶尔做的梦不等到醒来早已忘了。一起身就忙着出力的农家生活,来不及回想梦里的趣味。然而这一次稀有的怪梦,从下午做起,直到醒后,他一切都记得分明。过度的病中的疲劳,与心理上的变化,融合在复杂的梦境之中,这不能不使得自己十分惊异!
妻推完了碾高粱面的石磨后,恰好徐利送聂子回来,一同到里屋里,她首先看见那十三岁的孩子还有不少的汗滴流在两个发红的小腮上。徐利这高个儿一进门并不待让,便横躺在大有的足下。
“好妈的!修路真不是玩艺!不怕卖力,只怕出气!——大嫂,你想有那么狠的事?那把式监工的,一连抽了七八个,这是头一天,幸亏大有哥早回来,气死人!……”
大有的妻一边领着聂子给他用破手巾擦汗,一边却问徐利道:
“打的谁?”
“咱这村子里就有两个,萧达子和小李。”
“唉!偏偏是萧达子,没有力气偏挨打!”
“哼!他妈的!”徐利一骨碌又坐起来,“为的什么?就是为他两个没力气多歇了一会,——不长人肠子的到处有,怎么钻狗洞弄得这狗差使,却找乡下人泄气!那些东西的口音左不过这几县,他就好意思装起官差,扯下脸皮的这么凶干!连陈老头也挨着骂,不是为他早嘱咐我,我给他一-出出这口气!……”
“徐二叔,你还没看见呢,那一段上……还罚跪呢!……”聂子在一旁也帮着徐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