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成心玩人,没有还不说是没有,谁还能发赖!”大有愤愤地说。
他们暂时没往下继续谈论,然而徐利与大有听了,都觉得平日是非常和气见人,——很有礼貌的小葵,虽然好使钱,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人。在想象中他们都能想得出大傻当时的情形。大傻将一支纸烟吸完,丢在地上,用皮鞋尽力踏着道:
“别论人家的是非了,他是他,我是我!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两下里怎么也不对劲。可怜是我还不敢得罪他,见了面仍然是笑着脸说话。……”
“他还能够给你掉差?”徐利问。
“怎么?你以为他办不到?岂但是掉差,他的本事大了,真把他得罪重,什么法子他可以使——如果不干,不吃这份饭,马上离开城圈,自然不管他,仍然想在那里混着,你说要同他翻脸?……”
“这么说来,还得吃亏?”大有点点头道。
“知面不知心!小葵什么心劲都有,要吃他的暗亏真容易!”
大傻在城里当差一年,居然变得十分深沉了。不是从前毛包子的脾气。生活的锻炼,与多方面的接触,他虽然还保持着那一份热气的心肠,却不是一任情感的冲动,随便说话举动的乡下人。因为他吃过一些精神上的苦头,受过多少说不出的闷气,把他历练成一个心深而思虑长的,会办事的能手。与徐利,大有比,便迥乎不同。他这时淡淡的答复了大有的疑问,接着到油污的方桌上挑了挑豆油浸的灯芯道:
“净谈人家有什么意思。横竖是一条冰,一块热炭,弄来弄去,各人得走各人的路。不是站在一个地处,谁分出什么高下?现在我想开了,老是在城里吃饷也没有出息,好在我是独人,说不定早晚有机会向外跑,干吧!……”
徐利脸上微微显出惊异的颜色来。
“还往外跑?能够上那里去?”
“说不准,——怎么还混不出饭吃!多少知道一点现在的事,再不想当笨虫一辈子,你们不知道,这一年来我也认得了许多字。”
“啊!记起来了,大傻哥准是拜了祝先生为老师。”
大傻望着一动一动的灯光笑道:
“猜的真对。小时候认得几个字,还记得,在队里没事的时候,就当学生。你别瞧不起祝先生,他比咱还年轻,说话倒合得来。他没有那些学生的架子,他懂得很多很多的事,说起来没有穷词。不管他不是本处人,够朋友!——我就从他那里学会了许多事。”
“什么事那么多?”徐利问。
“说来你更得像听天书一样,急切明白不了。……”大傻显见得不愿意多谈,徐利对于他这位老同伴歇歇螫螫的神气也大不满意,他心里想:“真不差,你现在不同咱们站在一个地处了!架子自然会摆,咱还是回家向地里讨饭吃,谁巴结你这份队长!”
他赌气也不再问,从怀里掏出短竹子小烟管吸着自己园地里种的烟,闷着不说话。大傻知道他的言语不能使这位年轻的邻居满意,却又没有解释的方法。不过一个年头,自己知道的事与祝书记传授给的好多新事,怎么敢同这冒失小伙提起。从省城里下的命令多严厉,看那样书的人都得捉,不是玩笑,即使自己领领祝书记的教,还是得没有人听的时候。那些讲主义的话与他说,不是吃木渣?并不是一天两日讲得清的,所以说话的吐吞也没法子请他原谅。
大傻沉着地想这些事,大有却是一无所觉的。他仍然是抱着简单而苦闷的心牵记着家中的情形,没有徐利的多心,也想不到大傻在城中另有一份见解。这些全是大有梦外的事,他一时理会不来。
夜已深了,这两个费力气的乡间人再熬不住瞌睡,便倒在大木炕上。大傻似乎还要讲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未后他只说了两句:
“不定什么时候再得见面?徐利,你到底有意思补个名字?”
“看着去,我也不很稀罕你那一身衣服!……”
大傻微笑了,他知道老同伴的脾气,再也不说什么。
第二天的绝早,这两路上的人一同离开了大庙的暗影。宋队长带着马巡走大道往城中交差,大有这群像是躲猫的老鼠,将车子全存在庙里,谢了和尚的招待,分路从别道上回各人的村子去。
刚破晨的冬天的清肃,满地上的冷霜,小河湾里的薄冰,与微号的朔风,在这么广阔的大野中著上了几个瑟缩的行人,恰是一幅很美的古画。然而画中人的苦痛遮蔽了他们对于自然清趣的鉴赏。冷冽的争斗,心头上的辛辣,与未来命运的横阻,使他们不但不会欣赏自然,也生不出憎恶的心思,只是冷漠的无情的淡视自然的变化,与他们的烦苦几乎想不到有什么关连。他们现在所感到的是旷野的空虚,与凉气逼到腹中的冷颤!
走不出几里路,同行的推夫渐渐的少了。不是一个村庄的人,都各自拣便道走去。后来到镇上与陈家村去的只剩下五六个人。大有除去感到烈酒的虚渴之外,他情愿看看这群新到的兵是什么景象。有上一次的经验,并不对他们害怕。至于家中的穷苦,又遇上这样的横祸,他现在想也不想,得过且过,是他病以前的念头,现在连这么无聊的意念也没了。他以为非“打破沙锅”不行,再不图安衣足食好好过乡下的生活!那个幻念现在在他简单的心理上打得粉碎。徐利一路上老是忘不了昨日晚上大傻的口气,神情,愈想愈不对劲。一会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完全成了乡下的老实孩子,受人家戏弄。他是多血质的人,想头又活动点,又不明白宋大傻现在是有什么心思,所以觉得是十分不服气。虽然他答应自己补名字,那不过是对乡下人夸嘴耍脸面的好听话。
两位人虽是各怀着异样的想头,而脚下却是同一的迅速。他们踏着枯草根与土块,越过一片野塘,穿行在河边的树林子里,图却行道的利便,来不及按着次序走。绕了几个圈子,当温和的太阳吻着地面时,他们已经到了陈家村的木栅门外。
好容易进了村落,大有与徐利才明白他们各人家中昨夜的经过。
幸而只有一连从镇上分到他们这边来,自然人数并不足,只有五十多个枪械不全的兵士,然而也有一半的女人。像投宿客店一般的不客气,随便挑着屋子住。春天立的小学校,那只是五间新盖的土房,只一盘火炕,住了一份男女。别的人谁也不愿意到那大空屋子里挨冻。于是这二百家的人家有多半是与这些突来的野客合住在一个家庭之中。陈庄长家的客屋成了连长的公馆,徐利家中的人口多,幸而只住上两位太太,一位是穿着妖艳的服装,虽是小脚却有绸子长袍,时时含着哈德门的纸烟,那一位却是很老实的乡下的姑娘。大有的三间堂屋里有一个矮子兵带着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妻,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变成了临时的主人。大有的妻与聂子却退到存草的牛棚里去,幸而还有两扇破木门。
大有披这些新闻闹糊涂了,一进村子便遇见人同他说,他跑到家里去看看,还好,他的主人是五十几岁的老兵,连兵太太也是穿戴得同乡下人一般的寒伧。显见得他们不是原来的夫妇,女的比男人看去至少小二十岁。破青布包头,粗布袄,一脸的风土,小孩子流着黄鼻涕,时时叫饿。那位兵爷并没有枪械,络腮胡子,没修刮,满口说着好话,不像别的穷兵一个劲的凶横。至于屋子中的存粮食物,毫没有疑问,大家共有,临时主人的空肚子不能让它唱着饥饿的曲调。
大有问过几句话,看看妻与儿子虽是睡在干草堆里,究竟比露宿好得多。他眼看着自己的人与老兵的狼狈情形差不多,都等于叫化子,他只能从厚厚的冻得发紫的嘴唇上含着苦笑。
的确,对于那样年纪与那样苦的老兵以及他的临时组织成的眷口,大有什么话也说不出。
然而全村中的人家却不能够都有大有家中的幸运。年轻的,带枪械的兵士总起来有多半数。连同他们的女人,也一样更不会和气,不懂得作客的道理,占房子,抢食物之外,人家的衣服,较好的被窝,鸡,鸭,猪,凡是弄得到的,该穿,该吃,丝毫不容许原主人的质问。随便过活。这一来全村中成了沸乱的两种集团:受灾害的无力的农民,与在穷途不顾一切的兵客。虽然在枪托子皮带之下,主人们只好事事退避。不过情形太纷乱了,大有各处看看,觉得这恰像要点上火线的爆发物一样。
找陈老头去,到处不见,据说昨夜在吴练长家开会,还没回来。
这一晚上原是空空的地窖子里却塞满了村中的男子。
自从春天奚二叔还在着的时候,地窖早已空闲起来。每年冬天,奚二叔约集几个勤苦的邻居在里边共同做那份手工,即使农人用不到这点点的收入,他们也不肯白白的消磨了冬天的长夜。何况烧炕用不到的高粱秸,——那是另一种的细杆的高粱秸,——既然由田地中收割下来,也不忍的损坏了。所以这多年的地窖每到冬晚便变成村子中的手工厂,也是大家的俱乐部。近几年已经是勉强维持着他们的工作,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因为虽然还没有外来的东西能以代替乡村间的需要,而人手却聚拢不了几个。除去按户轮班,守夜巡更之外,也有年轻人,却多数不愿干这样出息少的工作。甚至年老人教教他们,也觉得这是迂拙的事。劈高粱秸,刮穰子,分条,编插成一领大席子,须四五个人几晚上的工夫,卖价也不过一吊大钱,合起洋价来连两角不够。至于工作的兴趣,年轻的农人当着这年头那一个不是心里乱腾腾的,怎么能使他们平下心在黑焰的煤油灯下做这样细密活计?摸摸纸牌,喝白干,有的便到小鸦片烟店里去消夜;不吸烟也不用化钱,可以听到许多故事,比起这沉静寂寞中的地窖写意得多。所以奚二叔在以前就对着这样情形发生过不少的感慨,他曾向陈庄长说过,要将地窖子填平,种果子树。多年没曾填塞过的地处,奚二叔虽然有此志愿,却终于没实行。还是每到冬天在里面编席子。工作人多少,他不计较,也不管一冬能编出几领席来,他总认为这是他的冬天的职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农民应分勤劳的好方法。及至他死去以后,大有轻易不到这里来,成了存草的厂子。又是一年的冬天,大有也没想到继续他爹的志愿,再编草席,村子里年纪较大的人也被这一年的种种事闹糊涂了,谁也不提起这件事。
然而这一回的意外事却添了这冷静的土窖中的热闹。
客兵们都找有火炕的屋子住,有现成的农民的被窝,用不到讲客气,谁愿意到这里边来。
村中的男子逼得在家里没处安身,他们有的是母亲,姊,妹,与兄弟们的女人,只是让她们并居在一间,两间,几家邻舍共同倒换出的小屋里。男人自然无处容纳。大有虽然对于住在自己家中的老兵还觉得安心,却也不情愿与老婆,孩子,挤在小牛棚的草堆里过夜。因此村东头的他家的地窖便恢复了奚二叔在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