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来人原是曹雪芹的一个老朋友,叫于景廉,字叔度。于叔度本是江宁人氏,早先家居江宁时,他们就相识了。于叔度青年时候从军,不想在征战中受了重伤,失去了一条右腿。病残无依,流落异乡,眼下也落脚到了京城。
一个残疾人,儿女又多,要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分外艰难。幸喜他早年学过丹青,擅长绘画,虽说不上画得多么好,摆在天桥的地摊上,有时也能换上几文钱糊口。可近些年年景不佳,人们普遍生活困窘,谁还有闲钱买字画呢?这不,一连三天家里断炊,揭不开锅了。万般无奈,他才冒雪一瘸一拐地来找好友曹雪芹求助。
曹雪芹一看昔日的老朋友于叔度竟沦落成这等模样,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腔怜悯与悲愤。叔度因征战致残,也算于国家有过功勋的人,可如今……
这时,耳畔飘来若断若续的一派鼓乐歌舞之声,那是从健锐营里传出来的。快到新年了,官老爷们自然要排场排场,热闹热闹的。曹雪芹不由吟出唐代诗人高适《燕歌行》里的两句诗:
战士阵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打个什么仗!卖个什么命!当官的拿士兵的血染红了顶子,升官发财。士兵们死的死,伤的伤,到头来贫病交加也没人管。这世道多么不公平啊!
曹雪芹把于叔度扶进屋子里,掸去他身上的雪花,安顿他在桌前坐下。这时,妻子正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进到屋里来。曹雪芹赶前一步,接过妻子手中的汤面,递给于叔度说:叔度,快把它吃下去,喝点儿热东西,身子就暖和了。”
于叔度一边吃着汤面,一边诉说起来。原来,他是因为年关难过,万不得已,这才找到曹雪芹门上来想想办法的。
尽管曹雪芹此时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他生性豪爽,意笃于友道,但凡自己有一口吃的,也要分半口给朋友。他指指床边立着的一条布口袋说:“这不,还有两斗老玉米,你先拿去,碾一碾喝粥,还可以喝上几天的。对了,还有几斤麦子粉,你也带了回去,大年初一,给孩子们包一顿素饺子,这年不就过去了嘛!”
于叔度拉住曹雪芹的手,颤抖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曹雪芹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弄这两斗玉米不一定是作了多大难呢!曹雪芹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宽解地说:“不妨事,我再想想法子。说实在的,朋友有求,自当倾囊相助。不过,这些年的光景,我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看,得想法子帮你谋个求生之路才是正理。”
交谈间,二人说起京城近况来。于叔度愤愤地说:“咱们这些本分人家,穷得揭不开锅,可我听说某王府一位贵公子,为购买一只风筝,一掷就是数十两银子。唉,若有这一半银两,也足够我们这些人家一年半载的生活用度了。”
曹雪芹听了于叔度这番话,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双手合在一起,拍出了响声:“好!我这里就有扎制风筝的竹骨和纸张。
于兄,咱们说干就干,我帮你扎它几只时新样式的风筝,你不妨带回城里,到小市上去试卖试卖。”
曹雪芹手巧心灵,又是丹青好手。剔竹、裁纸、裱糊、绘画,用了两天一夜的时光,扎制出了四只分别绘有鹰、燕、鱼、蟹的大风筝,形象逼真,栩栩如生。他向邻家借来一头毛驴,帮叔度把玉米、风筝等物放置停当,让叔度骑着驴回城去了。
过了五六天,正是大年除夕这一日的中午,于叔度又兴冲冲冒雪而来,鸭酒鲜蔬,满载驴背。原来,他带进城里去的几只风筝,刚在小市上摆出,就围上了众多的人品赏、赞叹。有几位纨绔子弟争相购买,结果把价钱抬了上去,竟卖得了三十两银子。
见到曹雪芹,叔度便解下腰间的褡裢,高高拎在手掌里,朗朗说道:“芹圃,你真乃妙人!瞧,卖风筝所得,当共享之,咱们可以过一个肥年!”
自此,于叔度便以曹雪芹传授给他的扎糊风筝的技艺养家糊口。生意日益兴隆,后来还在宣武门外菜市口租了一间门面,扎售风筝。有了一点儿名气,人们都亲昵地称他“风筝于”。
后来,在于叔度多次催促下,曹雪芹用了近两年时间,“谱定新样,旁搜远绍”,终于编定《南鹞北鸢考工志》一书。其中有各式风筝的彩图,有用浅近的近似于顺口溜的韵文形式编写的扎、绘风筝的歌诀。正文前头,还有曹雪芹写的一篇《自序》。
他在《自序》里详述了编写这本书的机缘:曩岁年关将届,腊鼓频催,故人于景廉迂道来访。立谈间,泫然涕下。自称:“家中不举爨者三日矣。值此严冬,告贷无门,小儿女辈,牵衣绕膝,啼饥号寒,直令人求死不得者矣。”闻之怆恻于怀,相对便咽者久之……风筝之为业,真足以养家乎?数年来老于业此已有微名矣。岁时所得,也足赡家自给,因之老于时时促余为之谱定新样。此实触我怆感,于是援笔述此《南鹞北鸢考工志》……乃详察起放之理,细究扎糊之法,罗列分类之旨,缕陈彩绘之要,汇集成篇,将以为今之有废疾而无告者,谋其有以自养之道也。
后来,曹雪芹又陆续整理编写出了有关治印、脱胎、织补、印染、雕刻、烹调等特种技艺的原理和制作方法的通俗文字,总名为废艺斋集稿》,流传至今。作者明确声言:此书系为废疾而无告的穷民们撰写的。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腊月二十四,懋斋主人敦敏邀请过子和、董邦达、曹雪芹、于叔度几位朋友,来他的槐园一道鉴赏一幅古画。殊未料及,这次赏画之会后来竟成了一个欣赏曹雪芹制作的风筝的览盛会了。
那还是在三四天之前的腊月二十。敦敏收到过子和一封短信,说是可以约定在腊月二十四过府聚会,让敦敏备一请柬,去请一请董邦达。
次日,天气晴暖如春,是几年来年末腊尽之时难得的好天气。敦敏一大早就离家,信步出了城,打算买一坛南酒,好为朋友们的聚会添些兴致。
可是,一连走了几家南货食品店,也没有挑上中意的陈酿花雕。又向前走至菜市口,见有一家纸店,便进去选购了几张宣纸。正要走出纸店大门时,忽听到传来一阵十分耳熟的朗朗笑声,不觉循声寻视,竟出乎意料地遇上了多日不见的好朋友曹雪芹。不由分说,敦敏紧紧挽起曹雪芹手臂,俩人说说笑笑地边走边交谈起来。
曹雪芹告诉敦敏:“那一年为于叔度扎了几只风筝,结果这老于竟真的以此为业了。这以后就常常邀请我,要我为他创扎时新的花样。近一年来,又催促我逐类定式,画出图谱,写出制作的规程。他的美意,是想让我以艺活人。这不,前边就到了老于的店铺,不妨进去坐吧!”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家旧裱糊铺门前。曹雪芹正待要呼叫,于叔度已经拄着拐杖迎了出来。这敦敏本是个快言快语之人,刚进得门来,就急嚷嚷要看一看曹雪芹授艺扎制的风筝。
于叔度怀着感激和借机炫耀一下的心情,一件一件,把曹雪芹亲手扎制的和自己在曹雪芹指导下扎制的风筝精品,都搬了出来,罗列满室。真是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争奇斗艳,蔚为大观。于叔度一边摆放着,一边向敦敏述说曹雪芹教他糊风筝,救活他全家的往事,说到动情的地方,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了:“当日若不是芹圃兄传艺救我,我这把老骨头早不知喂了哪里的野狗了。”
曹雪芹在一旁赶紧劝止说:“小事一段,那是咱们有缘分。
何况,朋友之间本应有个通财之义。今后可千万别再逢人便说这件事了。”
于叔度分辩说:“做人得有良心,我受了您的大恩,怎敢不念着您的大德呢?像我这样一个贫贱残废之人,数年来,赖此为业,一家人才侥幸无冻馁之虑。所以,我才一再恳求您为风筝定式著谱,好让那些像我一样有残疾的人,也学会一技之长,借以谋生,免得陷入伸手向人求告的窘境。”
曹雪芹点一点头,慨然叹息说:“叔度推己及人之见,我是深为同意的。不是过来人,哪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呢!”
于是当下约定,翌日于叔度带上这些风筝,赴懋斋之会,好让董邦达、过子和这些老朋友们饱一饱眼福,也使敦敏家里上下人等开开眼界。
腊月二十四这天,敦敏懋斋中厅的屋檐下面拉起了三根长长的绳子,长绳上挂满了曹雪芹亲手扎制的和于叔度在曹雪芹指导下制作的各式各样的风筝,有宓妃、双鲤鱼、刘海戏金蟾、串鹭、比翼燕、苍鹰……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董邦达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一看这气派场面,惊喜得简直有些发愣,竟痴痴地指着一只叫作宓妃”的风筝诧异道:“这前面站立的妙龄少女,是谁家的女子呀?真是神品,乍一看跟活人一模一样,令人叹为观止矣。”
脱了披风,在檐下由东向西一一审视良久,口中啧啧不已。
又见角落里立着一只“苍鹰”,双翅微翘,目光锐利,好像就要扶摇而上。
董邦达诙谐地对众人说:“咦,怎么把这敢与天公争雄的鹰,委屈到这个偏僻角落里了?曹雪芹,莫非你也要把它流放到黑龙江宁古塔去吗?”在座的朋友都能听出这话里藏的机锋,顿时发出一阵快意的朗笑声。
敦敏走了过去,轻轻把“苍鹰”提过来,摆在厅堂的正中央,与高洁自重、不染纤尘的“宓妃”并肩而立。曹雪芹击节感叹着,喃喃自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