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田上云呀!在北平同住公寓的朋友。”
我说:“你们常见面吗?”
沈天虎笑道:“天天在一处玩。”我道:“当处长的老朋友,天天在一处玩。而我这穷蛋……”
他红着脸说:“我现在不便和新闻界来往,你住的地方不好。”说着,他忽然转一个话锋道:“这次回到南京,我要出十本小册子。我以前推断日本必败的文章,现在用事实来对照,你看,哪一句不能兑现。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人人能说,那全是盲从,应该把我在报上作的论文,当了圣旨读,中国人才有希望。”他说着,微微地挺起了胸脯。
我说:“你这些论文,是谁送到报馆里去的?”
沈天虎道:“送去?报馆里人,不登门求我三次,我不给他稿子。”
我笑道:“然则你刚说不敢接近新闻界,是对我一个人说吗?”
他道:“老张,你变了,你会穷死!穷得又像当年上北平去读书一样,穿别人不要的破皮袍子过冬。再会再会!”说着,他走了。可是走了几步,叫声:“老张!”回转身来,又向我招招手。
我迎上前笑道:“沈大人,还有何见教?”
这称呼是我们十年前的老玩笑,他倒不介意。只笑道:“日本军队总崩溃的消息,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什么时候才知道?”
我说:“我看了号外才晓得。我一个穷记者,怎能比你们参与机要的阔人呢?”
沈天虎道:“我是为国家。我阔什么?你们干这种自由职业的人,那才是阔呢。”说毕,他点了个头,算是真走了。
我站着倒有点出神,心想:阔的朋友,到了四川以后,更阔;而穷的朋友呢?到了四川,也就更穷了。这样看起来,贫富始终是个南北极。现在要回南京,看这情形,还是那样。王老板要抢回南京去开更热闹的大店;沈天虎要回南京去出十本小册子;就是那个算命的山人,也要宣传曾出力抗战,向社会索取代价了。我在出神,而大街上走来凑热闹的人,却是越来越多,我被人拥挤着,不知不觉的只管向热闹的街上走。
这时,又换了一个情景,满眼是国旗飘扬,爆竹比以前更是热烈,仿佛成了大年三十夜。硫磺气味,不断向鼻子里袭着,想到过年,真也有人满足了这个情调。
路边一家绸缎公司,咚咚呛呛正敲着过年锣鼓,我抬头看时,那铺子门口,由屋檐下垂了两幅丈来长的白布,一幅上面写着:“本号即日迁京存货大甩卖。”又一幅写着:“庆祝抗战胜利空前大廉价。”我觉着,作商人的脑子都是寒暑表的水银管,一遇到热,水银立刻上升;反过来,立刻下落。此风一长,庆祝抗战胜利的热心商人,大概不少。于是我在回旅馆途中,更留心的向街两边张望。果然,照这家绸缎公司出花样的,倒很有几家。有两家手法最妙:一家是“江苏小吃馆”,在门口贴了红纸条,上写着:“庆祝抗战胜利,欢迎顾客,奉赠白饭一碗。并新出‘胜利和菜’,每席三十五元,可供四五人一饱。”又一家是理发馆,在玻璃窗户上,贴着格子大张纸条,上写:“启者,抗战胜利,全国欢腾。本馆主人,向来提倡爱国,犹不敢唯有五分钟热度。早知必有今日,现在果然胜利,本馆主人,亦有微功哉!现为表示起见,欢迎诸公理发、刮脸、全洗、分发等等,一律照码九五折。并奉送电机吹风。本馆主人沈天龙谨白。”我看到最后一句话,倒吃了一惊,这老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政论大家沈天虎名字仿佛。莫不是他兄弟行?转又一想,这广告除了欠通,还有几个别字,倒也可能是沈天虎的兄弟行。随着,我又发现了自己的思想有点奇怪,我怎么丢了正事,只管在街上跑,打算向哪里去呢?这一省悟,我才转身回向旅馆。
刚一进门,就有人迎着我叫道“有了一角了,有了一角了,来来!”
又一人道:“别开玩笑,他不会打牌。”
我仔细看时,是蔡先生夫妇。我们是老同学,而又同住一家旅馆。他们在房门口向我笑。
蔡太太笑道:“我们三缺一,请你凑一角罢。”
我说:“蔡先生已经代我声明了。”
蔡太太道:“庆祝抗战胜利,今天不打牌,那太岂有此理!”
我笑道:“我记得武汉失陷的那几日,你们也是说不打牌岂有此理,过一天是一天。现在……”
蔡先生将我牵到他屋子里去,笑道:“不一定要你打牌,有话商量。”
我进去看时,果然还有两位朋友同在候成局面,正捧着号外看,研究时局。
蔡先生把我拖到睡榻上并坐下,低声向我道:“我在南京的两所房子,是租给同学住的。当时为了同学的面子,我用最低的房价租出去。南京的房子都加了租,我的房子,除了一文租钱加不上去之外,又为了同学换纱窗、安自来水、修理院墙、栽花木,多投资一千多元。”
我笑道:“这是过去的事,你提他作什么?”
蔡先生道:“自然要提呀。托福托福,我那两所房子,敌人没有给我破坏。据南京来信,是两个日本医生把我的房子占了,不但一切如旧,就是破碎的玻璃,也一块块的给修补了。现在南京的房子,烧的烧了,拆的拆了,新房子一时盖不起来。我敢断言,这次抗战胜利,大家回南京去,住的问题一定要大闹恐慌。房价不成问题,是要涨起来的。你也是同学会常务理事之一,我和你商量,找几个在川的同学,把这房子退给我罢。在‘八·一三’以前,同学会还差我三个月房钱,除了押租,总还差我一个月的钱,我不要了。”
我笑说:“啊!重庆房东先生的本领,让你学了去了,靠这两所房,你要找出个生财之道来。”
蔡先生红着脸,没有答复。蔡太太原和两位来宾谈牌经,这就掉过脸来插嘴道:“鸟向亮处飞,谁看到有捡钱的机会不捡呢?眼见得南京的房子要俏起来,我们那两幢房子,还要半送给同学吗?四年以来,我们几乎穷死在四川,同学当这个长、那个长,这个委员、那个委员,也不拉我们一把。”
我笑道:“嫂子,我是和二哥说笑话。这次回到南京去,同学像我们这样的,已是穷得落在泥沟里;得了法的同学呢,又早爬在云端里了。这样两极端情形,同学会根本不会再组织起来,你那房子就是再送给同学会也没有人住。话倒是归了本题,我这次回南京去,少不得要用几间房子,我先定下,你租给我一幢吧,真话。”我说着,把脸色正起来,还向他夫妇一点头。
蔡先生不敢答复我的话,望着他夫人。
蔡太太点了一支卷烟吸着,微笑道:“你府上人口多!”我说:“唯其是人口多,所以先要把房子定下。”
蔡太太头一撇道:“老朋友,还不好商量吗,将来再说罢。不过为了便利回南京的朋友起见,房子我们要拆开来,一间一间租给人。”
我见她显然在推辞着。索性逼她一句,站起来问道:“那么,每间要多少钱一个月呢?”
蔡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民国十七年的旧账可查,一间房子租一百块钱还算多吗?”
我吸了一口凉气,望着天花板,正在出神,却听到窗外又有人叫着:“号外号外!”
随了这号外声音,有人叫道:“回家,且慢欢喜!捆行李的绳子突然涨价,三块钱一根,大网篮也卖到二十块钱一只,到宜昌的船票,恐怕要卖到五百块钱一张了。不等老家寄川资来,我们怎走得了?天下事,无论好坏,一切都是富人的机会,一切都是穷人的厄运。”
我在号外声中,混了半天,觉着所见所闻,都有点出于意料,正没法子理解,当屋子里的人脸色一变之下,这个人最后两句话,倒把我提醒了——而人也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