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苗进场后的头一个月，风平浪静。小鸡仔在村民的精心照料下长势良好，褪去了绒毛，换上了黄色的羽毛。我几乎隔天就往厚坝村跑，查看长势，督促防疫，农技站的老王也下来指导了几次。看着一天一个样的鸡群，我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甚至开始构思如何宣传厚坝村的成功经验。然而，危机总是在人们最放松的时候悄然降临。首先是一个关于“政策补贴”的谣言，不知从何而起，在村里悄然流传：说是镇上搞这个项目，上面拨了一大笔钱，都被镇干部和村干部层层克扣了，到农民手里就只剩点鸡毛蒜皮。这谣言极具杀伤力。虽然我反复解释养殖补贴已经体现在鸡苗优惠、防疫支持和销售保障上，并没有额外的现金补贴，但一些村民将信将疑，看我和村干部的眼神都带了异样。李富贵气得在村里骂了几次娘，但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接着，更大的麻烦来了——价格。2001年的饲料市场并不稳定。我们之前联系的正大经销点，因为货源紧张，突然提高了批发价。虽然涨幅不大，但分摊到每只鸡上，成本就增加了两三毛钱。这点钱在镇上干部眼里不算什么，但在精打细算的农民眼里，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与此同时，市场上肉鸡价格也出现了小幅波动。有村民去镇上卖菜，顺便打听了一下肉鸡行情，回来一说，大家心里就更嘀咕了：照这个长势，到时候投入那么多饲料钱，卖的时候万一价格跌了，岂不是白忙活？矛盾在一个下午爆发了。养殖户孙老六，是个脾气倔强的光棍汉，他找到李富贵，嚷嚷着不养了。“李书记，这账算不过来！饲料涨价，鸡价说不定还要跌，你们说的保护价，到时候认不认账还两说呢！我辛辛苦苦攒点钱，不能这么打水漂！我要把鸡卖了，现在还能收回点本！”李富贵苦口婆心地劝：“老六，你别听风就是雨！林主任不是说了有保护价吗？”“他一个大学生干部，说话顶个屁用！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了，我找谁去？”孙老六梗着脖子说道。我闻讯赶到时，孙老六家已经围了不少人。他正要把十几只半大的三黄鸡装笼子拉到镇上去卖。那些鸡被惊得满院子扑腾，咯咯乱叫，真正的“鸡飞狗跳”。“孙大哥，你别急！”我赶紧拦住他，“保护价是镇上认可的，肯定算数！饲料涨价是意外，我们正在想办法联系其他供货商，争取把价格压下来！”我边说边劝。“想办法？等你们想好办法，我的钱都赔光了！”孙老六根本不听，“林主任，你让开，今天这鸡我卖定了！”周围村民议论纷纷，有劝的，有看热闹的，也有跟着起哄的。“就是，说得再好听，不如现钱揣兜里。”“养这玩意太操心，不如出去打零工实在。”“我看孙老六做得对，及时止损。”我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心里又急又气。我自认为考虑周全，却没想到最先出问题的，不是技术，不是疫病，而是人心，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成本波动和市场谣言。我高估了行政力量和市场承诺在农民心中的分量，低估了他们面对不确定风险时的恐慌。“孙大哥！”我提高音量，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你现在把这些半大的鸡卖掉，只能当肉鸡贱卖，肯定亏本！再养一个多月，就能按成品三黄鸡卖，价格高很多！就算市场价跌了，还有保护价托底，怎么算都比现在卖划算！你再信我一次，就一个多月！如果到时候卖不了好价钱，你的损失，我……我个人想办法补偿你！”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个人补偿？我哪来的钱？但情急之下，为了稳住局面，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孙老六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周围的村民也安静下来，看着我。李富贵趁机一把夺过孙老六的鸡笼子：“老六！听见没？林主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要咋样？给我回去好好养着！出了问题，村里和我跟你一起担着！”孙老六看看我，又看看李富贵，喘着粗气，半晌，才一跺脚：“行！我就再信你们一回！到时候要是赔了，我……我找你们算账！”说完，气哼哼地回了屋。风波暂时平息了。但我心里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后续销售环节再出问题，我的个人信用、镇政府的公信力，将在厚坝村彻底破产。回到镇上，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经过党政办门口时，我听见里面传来龚小洪不算压低的声音：“……年轻人就是冲动，想一口吃个胖子。这下好了，听说厚坝村那边鸡飞狗跳的，养殖户都要闹起来了。还是太嫩啊，以为农村的产业这么好抓？”我没吭声，默默走回经发办。老钱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我说什么来着？”胡副镇长也听说了消息，把我叫去，语气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林涛，厚坝村怎么回事？抓产业，稳定是第一位的！项目要推进，但不能出乱子！你要把工作做细，及时化解矛盾。”我嘴里发苦，只能点头称是。心里头早翻了个白眼：我为这事跑断腿磨破嘴，一笔一画照着您的批示办，如今出点岔子，您不兜底就算了，倒先拿我开刀——看来这空降的胡大镇长，也不过是个只会耍笔杆子的主儿。坐在办公室里，我看着窗外暮色笼罩的大山，感到了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我自诩心思缜密，考虑了技术、市场、政策，却唯独算漏了人心这最复杂的一环。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非但没有烧旺，反而差点引火烧身。厚坝村的鸡暂时不飞不跳了，但我知道，危机并未解除。下一个考验，就在一个多月后的出栏季。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生死关。：（）选调生的宦海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