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色窗纸、素色坐塌,素色蒲团,素色茶具……清素如洗,让人看不出任何喜好,也品不出阁间主人的过往和现状,或者说此间主人根本就没有过往,也不想过多透露自己的现状。
可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过往?尤其名动府城的一等一茶伎九哥儿。
或者说,他的过往要么平淡无奇,平淡到他想一笔勾销?
显然,不是如此。
九哥儿简单致意,请对方落座,便不再说什么,特制了一盏飞天朝露茶待客。点茶分茶一气呵成,操作之娴熟,过程之优雅,属实赏心悦目,连看过云先生制茶的庄聿白都觉得九哥儿之茶技绝非常人所能及。
执瓶注水,悬瓶高冲,水流细润绵长久久不断,承接的杯盏中水面如潭,更无半分波澜。
对方制茶,庄聿白则将这茶室又打量一番。委实什么也看不出。除了室内两人和此时正在用的茶具,其余之处,干净得像是无一分有人来过且活过的痕迹。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会连栖身之处的影子也彻底清除掉?
外人眼中明丽动人、八面玲珑的九哥儿,私下竟有此决然迥异的一面。庄聿白万万没想到。
“多谢九公子送来的硫磺。”
奉客的茶汤已好,九哥儿双手捧盏,恭敬递过来:“硫磺?庄公子说笑了。我何时给公子送过硫磺?”
庄聿白笑笑,接了茶盏,点头致意后,抿了一口不住点头:“果然好茶。香气如兰,清新甘润。不愧是东盛府第一茶魁!”
“庄公子谬赞。贵夫婿可是知府大人钦点的茶魁。我不过一小小茶伎,在公子面前也算班门弄斧了。公子不嫌弃也就是我的福气。”
九哥儿说着,面上不卑不亢,挂着永远春风和沐的笑容。
庄聿白又喝了一口茶,平和而坚定地看着对方:“不管九公子承认与否。这硫磺我都会记在九公子名下。但无功不受禄。凡事弄明白由头,这好意才让人受得安心。不是么?”
对方不语,只一味低头做自己那盏茶,庄聿白便兀自说下去:“前些时你刚砸了我家的运货之车,这是当众宣布与薛家、与我们势不两立。九公子是骆家人。骆家的行动意志,便是九公子的行为规则。我们夫夫从未怪过公子。若公子说这硫磺就是补偿那日之事。庄某欣然接受。”
“庄公子是来兴师问罪的?”九哥儿谦和地弯着眉眼,不知话中几分玩笑几分认真,“上次之事却是在下之过。庄公子想要怎样的赔偿都可以。庄公子,开价吧。”
庄聿白噙住盏茶茶汤,慢慢咽下,一口接一口。
窗外飞鸟一闪而过,一道影子从窗纸透下,划过两杯盏茶,打破茶室内慢慢冷却的安静。
“只是如公子所言,九哥儿看去风光,不过是骆家的一条狗。当然,即便是狗,主家也姓骆。而庄公子夫夫与薛家交好。今后,我们少往来,才是对彼此都好。不是么?”
九哥儿言辞冰冷,眼神更冷。但透过这双冷若冰霜的眸子,庄聿白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关上了。
无比决绝,像断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不,庄聿白又看了眼这双风月场上千娇百媚的眼睛。他转了念头。他敢肯定,对方的这个决定,绝不是一时兴起。应该是无数个暗夜中的寸寸思量忖度,才能筑起此百尺寒冰之决绝。
去岁秋天还当众解臂钏相赠,数月之隔,眼下却一副毅然绝交之态。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可发生了什么呢?
“当下这硫磺对庄上葡萄园而言,可谓雪中送炭。不夸张地说,少了这硫磺,今年的葡萄园很可能未及成型便毁于一旦。”
庄聿白言语诚恳,他知九哥儿虽为伶伎,却非寻常市侩之人,可以也值得坦诚相待,不然他今天大可不必来这一趟。
“如九公子所言,我们夫夫二人与薛家交好。若薛家阵营中人落水,想必骆家门下的九公子会更喜闻乐见才对。为何又在急难之时向对面伸出援手,庄某实在看不明白。”
向来带人周全温和、从不会让人有分毫不自在的九哥儿,语气竟像张开尖刺的刺猬,强硬中带着防御。
“庄公子想必是醉了。刚说过了,这硫磺之事,在下不知。”
“既如此,庄某便不叨扰了。”庄聿白谢茶起身,准备向门外走,行至一半,猛地回头,对上正欲送自己出门的九哥儿的视线,“对了,然哥儿说昨日遇到你的手下,在药铺门口当众撕碎了他买的硫磺。”
不知哪个词触到了九哥儿的神经,他那似冰潭水面般的眸底忽地荡起涟漪,不过很快便消了下去。
九哥儿垂下眸子快速整理下衣袖,再抬眸又是那个八面玲珑的头牌茶伎,嘴角眉梢都带上标志性的职业微笑。
“庄公子实在是抱歉,怪我束约无方,坏了庄公子的正事。昨日闹事之人我已扣了他一个月月银,也打了板子,保证他下次再不敢无端生事。”
庄聿白笑笑,做戏嘛,大家都懂,他也会:“九公子既然有了处置,庄某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非要寻个对错争个高下。”
九哥儿谦和垂眸,跟着庄聿白的步伐向外送客。不过来客刚走两步,又停下来,直直看向茶室主人,眼神晦暗难明。
“然哥儿,你认得么?”
问题来的直接,来的毫无防备,却又像是蓄谋已久的一个陷阱。
“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