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酒醒,太阳一照,脑子也清醒过来,知道酒后失言,不该对外人提及。
庄聿白辞过众人,一行北上,绕进山路时便觉树影成荫,正午的阳光都被遮得暗下来,马车带风,吹在身上凉津津的。
“庄公子,前面就是那状元坡了。”差役并未回头,空中挥了两鞭,马车快速朝前奔去。
庄聿白掀了马车的帘子,让视线更开阔些。他侧头看看一旁的然哥儿,将两把桃木剑全放在他手上。
“别紧张。鬼神只说都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子的。我小时候不好好吃饭,家中大人就编出大灰狼最喜欢抓挑食小孩子之类的话。”
“公子,我不怕的。”然哥儿将那两柄儿童玩具似的桃木剑放在一旁,“人心有时比恶鬼更可怕,不是么?”
此话一出,庄聿白忍不住多打量了然哥儿两眼:“看不出啊,我们然哥儿这么有见地。”
“公子取笑我。”然哥儿腼腆笑了笑,“我是我阿叔他们从死人堆了捡回来的。这条命原本死过一次。所以在这世上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赚来的。我很感恩,也很知足。但这位驸马,想来就没我这么幸运了。”
然哥儿眼神远了些:“大概前面那个弯坡就是了吧。”
庄聿白将门帘挑高了些,马车在的山路上缓缓爬坡,绿荫遮地,山风沁骨。
他不觉拢了拢衣领。暑夏时节,后背却凉津津的。
车行方向呈缓缓的弧形,遮天蔽日的树木随着车辆前行而快速向后躲去。
庄聿白眼睛紧紧盯着山路。他不知道当年事发之地,是哪一处。
或者,车轮下的每一处,都可能是。
当年的骆瞻正是金榜题名、意气风发之际,又一朝被公主看中,在世人看来可谓风光无两,前途不可限量。
问题是,他只需等在家中,等圣上赐婚诏书颁布下来即可。为何选择急匆匆奔回京城?
若没有这此行,此时的他早已功成名就,上承天家尊崇,下享儿孙绕膝之乐。哪至于身死异乡,魂魄无依,整日在这荒郊野外拉着过路之人诉说生前凄苦?
后来的各种猜测中,有一种声音便是,这骆瞻原本在族中并不受重视,甚至处处被贬低压制,所以一朝得势,心中势必患得患失。他匆忙回京,肯定是担心公主变卦,担心马上到手的荣华富贵烟消云散。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骆家在当家人骆睦的带领下盘根府城,称雄一方,上头更有得失皇子罩着,谁还会想起当年这个尚未开刃就断掉的一把弃刀?
山风习习,庄聿白觉得视线一空,车辆行到路坡最高处,路却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齐齐砍断,没有一点点防备,一如骆瞻那短暂、又被人无限拉长的人生。
车速并未减,庄聿白愣神之际,出于惯性,他和然哥儿猛地被甩向车厢右侧。
未及从失重之后的错愕和惊魂未定中反应过来,车辆已绕过断路尽头。这是一个近乎90°的拐角。若想埋伏在右侧密林中,防不胜防。
只觉告诉庄聿白,就是这里。
一条断头路,接在另一条断头路之上。
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来,越发凉了。
“差役大哥,可否停下车?”
庄聿白朝车外喊了一声。两位差役像是完全没听见,自顾自驱马赶车,头也没回。
“停下车!”庄聿白又喊了一声。
一阵风被另一阵风带走,庄聿白的请求,突兀,但被风吞没,瞬间消散。
差役八成是信了昨晚众人说辞。恐有闪失,不敢贸然停车。
车辆快速行驶,或者说全速逃离。
庄聿白趴在车窗,死死盯着外面。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希望鬼神之说为真。
假若驸马魂出现,是拦在路中间,还是藏于两边密林?
他会以怎样的形象现身,峨冠华服风度翩翩,还是血衣伤体狼狈不堪?
庄聿白胆子并不大,连只毛毛虫都会怕。但此时,他却迫切希望骆瞻魂魄能出现在面前。
别人口中狰狞可怖的厉鬼,也是别人心中此生永远无法见到的爱人。
他想替别人问一问他,这些年他还好么?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衣可暖,饭可温?
他想将别人未能亲口说给他的话代为转达。他们父子二人都很好,云无择现在少年长成,而且沙场立功、在军中崭露头角。当年那棵葡萄树每年仍会结出许多果子,代他陪伴他最放心不下之人。
庄聿白将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视线在每一团阴影背后仔细辨别。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将那阴影背后的纹理拼凑出一个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