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实在是太安静了,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瓷杯落在玻璃台面的脆响。
陆瞬急得够呛,扒着个门,透过门缝往外窥探,视线穿过客厅那盆绿植的枝叶缝隙,他看见两个人隔着一张宽大的茶几相对而坐。
桌上摆了两杯水,水面还在微微晃荡。
“你好,贺先生,我姓杨,杨泽。”
坐在贺秋停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
那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米白色,气质儒雅干净,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眼镜。
打从进门起,这位叫杨泽的医生目光就一直盯在贺秋停的身上。观察他的肢体,看着他走路,倒水,以及坐下时克制疼痛降下身体时的慢动作。
然后,两双深邃的眼睛无声地对视,谁也没有逃避。
贺秋停从不畏惧与人对视,相反,他在和别人交谈的时候,喜欢看对方的眼睛。无论是在公司oneone下属,还是在酒局上应对心怀鬼胎的合作商,他的那双眼睛总是能波澜不惊。
深邃,分明,却锐利如杀器。
既能一针见血地洞悉问题根本,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所有的试探都反弹回去。
然而此时此刻,在对方平静的注视下,他竟产生了一丝极其轻微的,想要偏移的冲动。
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当下,贺秋停只觉得是有人在他的窗下支了一把梯子,顺着梯子爬上来,意图闯入那片被他用绝对意志封存了十几年的禁区…
“贺总,我之前有和陆先生沟通过,他说你最近会经历一些很严重的躯体症状?比如呼吸困难,身体麻木?”杨泽望着他,抬了抬眉。
贺秋停迎上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压下心头的那阵异样感,甚至带了点儿探讨的意味,点头道:“是的,有过一些不太正常的症状,主要是神经性的疼痛,不过位置不太固定,有时候是头疼,有时候是骨节疼。”
“不过我之前做过核磁,我的腰椎确实存在一些劳损,所以也很难说有没有诱因。”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压力大的时候,确实会放大身体的感受。”
“啊,我理解,器质性的问题是基础。”
杨泽笑一下,微微颌首,目光却更深了几分,继续问道:“那当这种疼痛的症状发作的时候,你一般都是怎么应对的呢,有采取过什么措施吗?”
贺秋停:“会吃止痛药,或者,强迫自己早睡。”
“你用了强迫这个词,你很不喜欢早睡吗?”
“不是不喜欢,是有时候事情没有处理完,如果早睡,就是把任务留到明天。”
贺秋停面无表情,很客观地回答,“但是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杨泽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继续问他,“那除了吃药和睡觉这两种方式,你还有其他的应对方式吗,比如…向亲近的朋友和家人寻求一些支持?”
贺秋停下意识地摇头,摇到一半脑海里浮现出陆瞬那张关切的脸,又点点头。
“偶尔有吧。”
“会有情绪吗,比如焦虑啊,无力啊,或者恐惧惊慌的感觉?特别是在深夜。”
深夜…
贺秋停的呼吸一窒,半晌后唇角弯了弯,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会消耗我的精力,比起发泄情绪,我可能更倾向于找到情绪的根源,解决它。”
“如果发现解决不掉呢?”杨泽追问。
“那就…等待它自行消退。”
贺秋停坚信,所有的情绪不管多么强烈,最终都会沦为一潭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
贺秋停半调侃地道出一句,“我这个人,自我调节能力还是很强的。”
杨泽捧起杯子,喝了口水,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里带着一丝引导。
“你刚刚说…等待情绪自行消退,贺总,你似乎非常擅长独自应对这些负面的情绪和身体上的不适。但是我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哪一个瞬间开始觉得,你只能靠自己了?”
“杨医生。”贺秋停的喉结动了动,抬起眼睛,目光淡的像水,“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的,适者生存,一味地依赖别人,是会很被动的。”
“只能靠自己…”他轻笑一声,笑声发冷,含着历经沧桑后的韧性,“我不觉得这是瞬间的顿悟,这难道不是生存的必然法则吗?”
“你认为,依赖他人,表达需求,是被动吗?”
贺秋停迎视着杨泽,眼神带着令人避之不及的锋芒,毫不犹疑地吐出一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