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清在信上说,拜托贺秋停把她的骨灰埋在老家,挨着她的母亲,也就是贺秋停的姥姥。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字迹清晰。
[秋停,我不求你的原谅。]
[当年,我跟着你姥姥过了许多年的苦日子,吃不上饭,受尽欺凌,我看着她为了养我耗干了性命,瘦得一把骨头还要把最后一口粥留给我吃。孩子是负累,爱也是,我看你,就像是看见了过去的我。]
[秋停,小时候你总是问我,为什么我不爱你,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抱抱你,亲亲你,总是对你冷冰冰的,像陌生人。包括这么多年,你不止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抛弃你,有没有后悔抛弃你。]
[我不后悔。秋停,你的出现就是一个意外,我从来都没想生下你。是你的父亲,给了我一场梦,他不允许我打掉你,承诺会让我们两个过上好日子。]
贺继云破产跳楼,债主催债上门,卢清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恐慌,绝望,一无所有。
她发誓不能这样。
[梦醒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像你姥姥一样,死在穷苦的贫民窟里,所以我把你放下了。临走之前我问你要不要跟着我去新的家,其实完全在我的计划之外,那可能是我唯一对你有过的恻隐。]
[秋停,我就是一个这样无耻的人,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坏母亲,所以别再执着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人活着,首先要让自己活得像个人样,除此之外,亲情,爱情,都是负累。]
[别再认为是你不够好,所以才被抛弃。]
[你从小就乖巧懂事,善良礼貌,任何人见了都夸,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秋停,你很好,是我不配。]
信纸从指间滑落。
贺秋停怔怔地看着那一小罐骨灰和菲薄的信纸,没有任何预兆地急喘起来。
病情发作的突然。
他压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踉踉跄跄地扑向茶几,拉开靠近自己的抽屉。
颤抖的手拧开药瓶。
哗啦…
白色的药片洒了满地。
贺秋停他跪下去胡乱抓起两颗,顾不上脏,在彻底失控之前将药吞进去,完全不记得半小时前,他已经服过一遍。
脖颈的青筋隔着薄薄的皮肤凸起来,贺秋停仰头靠在墙上,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
他蹲下去,又站起来,再蹲下去。
不得安分。
卢清说,他的存在,就是一个意外。
双相患者最忌讳受到刺激。
发病的贺秋停,情绪和认知的系统都处于瘫痪状态,他抱紧自己,蜷缩起来,无力去调节,也不知道如何安抚自己。
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掉眼泪。
思维固执地停留在一个残忍的信息上。
他不该被生下来。
他是个负累。
卢清说,亲情,爱情,都是负累
那陆瞬呢,陆瞬是什么东西,也是虚无的、不具有意义的负累吗?
燥热感从胸腔蔓延开来,烧进骨子里,贺秋停近乎粗暴地将领带扯开,扣子崩落在地,他甩开外套,甚至连袜子都脱下去,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来回踱步,仍然觉得浑身滚烫。
窒息感暴裂袭来。
他大口大口喘气,心脏砰砰直跳,整个人晕乎乎的,前一秒还沉浸在浓烈的悲伤里,不过片刻,又觉得自己想开了,有种莫名地畅快和兴奋。
可究竟在亢奋些什么?
他又想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