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在二中”的体用圆融论
方以智以“一在二中”这种抽象的特殊形式,集中地论述与总结了北宋以来关于道与器、心与物之间的关系。“一在二中”除了含有“道寓于器”、“艺外无道”和“寓神于迹”之“不离”、“不落”(或曰“不执”)这种基本内涵之外,还有“二皆本乎一”、“举一明三”、“一多相即”等多种意蕴。
“一在二中”是“道寓于器”或一多关系最抽象的说法。在不同的语脉环境中,各有具体的表述方式,如:“太极藏身于一切爻”、“全树全仁”、“贯虚实”、“内学一,外学多”、“公因在反因中”、“绝待在对待中”、“公性在独性中”、“公心在独心中”、“至善在善恶中”、“中天贯先、后天”,等等。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明,他甚至说“随立一名,皆可遍推,皆可同际”[32]。故关键处,要讲明“一在二中”,其余所示之理,均同。
(一)“仁一,而甲坼之芽即二”——“有一必有二”论
方以智说:“有一必有二,二皆本于一,岂非天地间之至相反者,本同处于一原乎哉!则善恶是非之未分,可觌露矣。”[33]“同处于一原”意谓万物皆受天道仁体的浸润,皆本于仁,无存例外者;“仁”(即“一”)与“树”(即“二”)相即不分,没有“树”外之“仁”,“离二则一死”即此意。但这并不碍分解地说“一”与“二”,此乃方以智所谓的“善用分别之智”。“有一必有二”至少有两义:第一,就是他说的“一不住一”和“凡核之仁必有二坼”之“生”意。第二,“一在二中”或“全树全仁”意。即不得离“二”求“一”、离用求体,这就是他所说的“太极非阴阳,而阴阳即太极”。
先从“一”之“生”意说起。他说:“两间无不二而一者,凡核之仁必有二坼,故初发者二芽,所以为人者亦犹是矣。”[34]人与万物一样,皆由仁之所贯、所生。“於穆不已”之“一”所以有创生之意,就在于它就是“仁”,或曰作为天道的“一”即是仁体。如何理解仁生万物呢?方以智说:
观象会心,则显仁藏密而知大始矣。密者,轮尊传无生法忍以藏知生之用者也,昭昭本均如此。[35]
此语在论万物之所始,其中“显仁”、“藏密”、“大始”等皆出乎《易》,“轮尊”乃方以智自铸之辞,即天道仁体。语中虽有“无生法忍”之佛语,然仅藉此以述明“显诸仁,藏诸用”和“百姓日用而不知”(《系辞上》)而已。在宋明,理学家们藉二氏用语的现象较为普遍,皆不可以非儒视之。方以智出语简约,然其本《易》论“生”却显而易见。万物之“大始”全由“显仁”、“藏用”可揭。
《易传》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其中“大始”乃万物之本源意,言万物所由出也。此始非时间之始,乃理体之始;从道德实践上来说,就是价值之始。前文提到王龙溪以为“乾知即良知,乃浑沌初开第一窍”,龙溪认“良知”为“浑沌初开第一窍”,既有宇宙论意义,又有道德实践上的意义。方以智立“有一必有二”之言,其旨与之相类。天道仁体为一创造的原则,只是使真实生命之常昭著而不枯萎,故曰创生。《易传》云:“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天道至健,由“千枝万叶敷荣而出”[36]显,“知险”以防万物失仁枯萎而不生。“生”实为天道神体妙用于气,而使其生生不息,他说:“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无非教也。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志,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37]天道流行,岂只是静态地自为其体而已;由“风霆流行,庶物露生”可体知天道神体之生物;“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可征知仁心、天道贯通如一,气志皆神;因而万物得之以生而不萎,人得之如圣将至、树得之而万叶敷荣。前文提到的“甲坼参天,何叶不仁?肤粟、足拇有掐之不觉者,谓之不仁。诊知此一法身圆溢周洽,则九十九万毛窍皆太极也”,即谓无一物不因之而生也。“大始”者,实为实现义,“使然者然”义,此即他称引《易传》所谓“显仁”、“藏用”之义。《孟子·尽心上》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朱子注曰:“仁义礼智,性之四德也。根,本也。生,发见也。睟然,清和润泽之貌。盎,丰厚盈溢之意。施于四体,谓见于动作威仪之闲也。”[38]此即横渠所谓“天道四时行,百物生,无非至教;圣人之动无非至德,夫何言哉!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无不在也。礼仪三百,威仪三千,无一物而非仁也。”[39]以上“仁义礼智”、“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及“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即为仁体所生。万物不朽、人道不废,即为仁之显、体之用。
所谓“凡核之仁必有二坼”,即谓天道仁体所以“於穆不已”、“动而非动、静而非静”,就在于“仁”不能一于仁,“仁”不是一个僵死的静态存在,它必在动处明、用处显,这就是方以智所言“一不住一”,他说:“大一分为天地,奇生偶而两中参,盖一不住一而二即一者也。圆∴之上统左右而交轮之,旋四无四,中五无五矣。”[40]“一不住一而二即一”就是《易传》所谓“显诸仁,藏诸用”,离开“一”、“仁”之用(即“住一”)而孤注一掷地求仁,用方以智的话来说就是“毁器以矜道”[41],或曰:“徒炫画前,而遗落画后者,乃执一而废百也。”[42]这就是“一在二中”所表达的不得离“二”求“一”、离用求体之义。
天道动态地流贯于万物生生之中,非如母之生子,子生而离母体,而子母异体也,而是如方以智所谓“碎其体以与之同处”[43],他说:“道生物而与之同处,岂父子可喻水盂可比哉?”[44]“所以然,生不得不然,而与之同处。”[45]天道神体无限,其生物亦无穷;物物交轮,而神几贯乎其中,圆具天德,两皆饱满而永合为一,即他所说“一不可言,言则是二;一在二中,用二即一”[46],这个“即”是圆融之“即”,是“太极非阴阳,而阴阳即太极”之义。所以,在天道“於穆不已”之贯中,全仁是气,全气是仁,即“全树全仁”是也。刘蕺山评周濂溪《太极图说》时说:“使实有太极之理为此气从出之母,则亦一物而已,又何以生生不息,妙万物而无穷乎?”[47]也就是说,必须立起来讲“太极”是化生万物之体,万物生生不息即是妙道之行。在万物生生不息中,透显道体的存在。如果把“太极”理解为生气之母,那么“太极”就如同有限之物,所以,必须就形下之气来指示“太极”的存在,这是儒家的智慧。
天道仁体遍在,非抽象挂空地遍在,乃具体圆融地遍在。实践地言之,就是方以智所言“人生不能一息不薪水,则一画前之皆备者,即在一画后之错综反对中,是日用饮食也”[48]。又曰:“故上下者,举一形而精粗言之,非德成而上,器成而下,截然两物,可容意致取舍于其间也。”[49]此即程明道所说“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50],罗近溪所谓“此捧茶童子却是道也”[51],其曾祖父方学渐所曰“善事心者,日用事物皆心也”[52]。
(二)“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方以智设“二”的原因
方以智在《炮庄总论上》中说:“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53]此“常”当指道体恒如其性、常如其一,虽“贯”于万物而决不会物化。方以智曰:“以不生灭之神寓生灭之迹,以增减之迹存不增减之神。”[54]“不生灭”、“不增减”即是道体之“常”;然道体又非死物,其大用流行、遍浸于物而不偏执一端,应物、顺时而持“中和”之性,此之谓“变”。他说:“通乎时变,厚载以不息。”[55]此之谓也。道体常而不可测,贯于气而著其“常变”之性,“贯”即“塞”字,故“一隅”之气“不足举之”。方以智言“一不可量,量则言二”,“二”既可防“一隅”之偏,又藉“二”之用以明“贯之大体”。圣人尽道,由道体之“贯”或“通”而知不执生、不执死,不为所物所累,此所谓“百姓日用不知,圣人通昼夜而知”[56]。道体之常变、遍在,以及圣人之不累于物,皆由“一在二中”阐明。
1。“一不可量,量则言二”与“轮尊”
《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方以智以“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一语之“离”字来释“不贰”与“不测”,他说:
“可离非道”,离者,分析之名,不但背道为离,凡显微、隐见、知行、事理、顿渐、内外,种种破裂打做两橛,皆非自然不二不测之神。[57]
方以智不依常规训“离”为“背离”,而以“分析”训“离”。所谓“分析”者,凡将“显微、隐见、知行、事理、顿渐、内外,种种破裂打做两橛”即是。不“打做两橛”就是孔子说的“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即张载所谓“兼体”或“一物两体”。以“二”或“分”训释“可离非道”之“离”,较“背离”更能突显了道的圆满性与无亏缺性。方以智设“二”的目的就在于明“不二不测之神”,以“二”明“不二”。简言之,就是要以“二”著“一”、即器明道。他说:
一不可量,量则言二,曰有曰无,两端是也。虚实也,动静也,阴阳也,形气也,道器也,昼夜也,幽明也,生死也,尽天地古今皆二也。两间无不交,则无不二而一者,相反相因,因二以济,而实无二无一也。[58]
道体(“一”)绝对无待、无声无臭、无形无相,其常、其变皆在用(“二”)中显。按照“二”为“用数”,或“一神于二,即器是道”的说法,“二”只能是器或气,指经验现象。“尽天地古今皆二也”,意即一切经验现象皆为相对之“二”,皆为“一”之用,如虚实也,动静也,阴阳也,形气也,昼夜也,幽明也,生死也等即是。但方以智将“道器”之“二”与“生死”、“昼夜”、“阴阳”等经验之“二”混在一起说,不知何故。有“二”即有“交”,“交”则“轮”,此乃“贯几”所显。道体神不可测,但我们可以根据道之用(万物之生),领悟道体的存在。道之在气,即是“贯”于气,不偏于一隅之圆满,方可谓“贯”,“一贯者,无碍也”[59]即此意。故凡天道或仁心之异名,皆可曰贯者,此成为判断是否天道的重要根据。
方以智既说“尽天地古今皆二也”、“物无无对”,为何又处处说“无二无一”呢?原因在“二”之“交”与“相反相因”。他在气的万变不穷中,寻出最根本、最普遍的法则就是“两间无不交”,而“交”成于“相反相因”,“相反相因”又因于“二”。有“交”即有“轮”,有“轮”即示“几”,即可见“贯”。这样,从“贯几”(道之充塞)的角度来看,有“二”而实“无二”,有“一”而实“无一”(道在器中,无空悬之道,故说“无一”)。故他说:“自太岁视之,谓无冬夏;自冬夏视之,谓无太岁;此可相夺而相忘也。”[60]此处虽借庄子语,其内涵却是儒家道器圆融无碍义。从“一在二中”的道器关系来说,则“实无二无一也”。这是以数明理的方式来说道论器,如果着实地从心、意、知、物来说,方以智的“无二无一”实为王龙溪的“四无”论。
方以智注过《庄子》,他对“二”的理解显然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如他说:
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61]
此处,方以智顺《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第五十八章)的话头,而言“乐之所至,哀亦至焉,哀乐相生,是故正”,难免滋生歧义。从内容上看来,方以智是欲驳老子之“无正”,而檠之以“正”,但是,显然方以智已身陷其中,因为他视“恶”与“小人”等皆为“正”,如他说:“重体贱用,而无不用之体;重阳贱阴,而必用阴;君尊臣卑,而必使臣;重善贱恶,而必用恶,犹重君子贱小人,而必用小人。”[62]这里将“恶”、“小人”与“阴”、“臣”并言,皆为体之用,则实欠妥。老子言二,“皆只为‘反者道之动’一语之譬解或注释,所重者在揭明此‘反’之理,毕竟在一语中之具体意义如何,则未可知。且就老子思想之系统言,亦不必对此一一具体意义做决定,点出‘反’即足”[63]。儒家不同,儒学言“二”,则必对其“具体意义做决定”;儒家的“二”出于“仁一”、本于“仁一”。其中,“一”是至善,无恶可言;儒家(尤其是宋明儒者)言恶,源于后天,行为者不顺天道、不依良知准则,便是恶,就是小人,颜元所谓“丝毫之恶,皆自玷其光莹之本体”[64]最为谛当。儒家言“二”,客观地说,在明万物所由化成,揭道体之健动流行、圆满而无亏欠;主观地说,在著圣人“兼体无累”(张横渠语)、“无执”之化境。上面第二语“不可得而见”与“不可得而闻”既可理解为老子之道,亦可理解为儒家之天道。故上面第一语与第二语虽都在说“二”,其实有儒道之别。方以智不细辨,混而言之,遂有“小人乃以磨砺君子”之说。方以智立“二”之本意在揭“於穆不已”道体之“贯”,即道体之流行遍满,但结果却落在经验一层,依“相反相因”来说“哀乐相生,是故正”,因小人与君子对、恶与善对,而认小人、恶亦正。“小人”与“恶”亦成了“仁”之用,如此,作为“二”所本之“仁”,其道德目的何在呢?关键在于方以智没有用心区分自然与道德两个不同的领域,而是“点出‘反’即足”。这种现象于其中年著作《东西均》、《易余》中表现尤为突出。
儒家说“二”,很有讲究,《穀梁传》云:“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而后生。”(《春秋穀梁传·庄公三年》)此语是说阴阳二气之于万物滋生的必要性,缺一不可。《易传》“一阴一阳之谓道”亦具这种义理。独阴、独阳皆不足以成物,唯阴了又阳,阳了又阴,阴阳变化,始有万物繁荣、生机盎然。“二”本是“仁一”所坼、天道所生。顺应天道而成,乃为“正”,此所谓“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即是。儒家典籍中的“二”,一般皆指气(器)而言,故有程伊川的“既曰气,则便是二”之说。朱子讲得更明白,他说:“有高必有下,有大必有小,皆是理必当如此。如天之生物,不能独阴,必有阳;不能独阳,必有阴;皆是对。这对处,不是理对。其所以有对者,是理合当恁地。”[65]在自然界,“有高必有下,有大必有小”是“必然”如此“对”,而非道德领域中的“理对”;在道德领域,当于理是善,不当于理方为恶,善与恶不是必然地相对依存,更不能视恶为不可或缺的,否则,儒家的修身工夫不仅处于无用之地,而且悖理。
方以智言“二”,其中虽有道家思想的成分,但毕竟是次要的,其主要目的欲以“二”揭明道体、仁心之流行、充塞与无偏“一隅”,用他的话说即是“贯”,这在他的著作中是显而易见的。现摘《东西均》言“二”、“贯”一语如下:
交也者,合二而一也;轮也者,首尾相衔也。凡有动静往来,无不交轮,则真常贯合于几,可征矣。……昼即夜、夜即昼,原在昼而夜、夜而昼之中,谓之本无昼夜,而亦不坏昼自昼、夜自夜也。则生死、呼吸、往来、动静无不相即,并不相坏,皆贯者主之。此所以代也、错也。所以代错者,无息之至一也。[66]
“交”就是合二观,不偏一隅意;“合二而一”,意即合气之两端乃显道,此乃孔子所谓“叩其两端而竭焉”,亦即方以智所言“圣人通昼夜而知”。“轮”即为气之“两端”(如昼与夜、生与死)之代错往来。然此动因并非自气,而是“无息之至一”,故方以智说“所以代错者,无息之至一”。这种动静往来,实为道或几(“一”)之妙运、妙用,用熊十力先生的话说,就是“称体起用”[67]。可见,“贯”者不仅是动因,亦为主宰者。当然,上段话亦有道家的思想因素。方以智以为不可“打做两橛”、“实无二无一”,此皆从道器“捏得一团”[68]来说“道即器、器即道”,这本是极其圆融的思想。但是,如果认为“昼即夜、夜即昼”,则显然是受益于庄子“环中”、“天钧”的思想,儒家决无此论。
鉴于道体或几“轮于对中”且主宰之,方以智又别称之为“轮尊”,他说:“万古所师之师惟有轮尊。轮尊无对而轮于对中。见所为因缘和合,成器而适用者,皆方老之所为也。方老不自谓为之而归于无为之尊,则方老率众执事芸芸者,皆轮尊之所以为也。”[69]“轮尊无对”以显其常,“轮于对中”以成其变,“因缘和合,成器而适用”以呈其能。以“轮尊”名道,恰好地体现了“道体常而尽变”的思想内涵。方以智喜自铸新词以别于成说,其实此“轮尊”即“几”,即理,主观言之,即是道德本心。无论是“交”,还是“轮”,都是就形下之气说“於穆不已之几”。
物皆有对,皆成轮。按各物类的变化方式,则存有不同类型之轮。“轮”就是“往来相推”之“时时变”,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