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道之诸异名
方以智认为天道不可正言,他说:“孔子没后,有漆雕开之儒,有子张氏之儒,有子夏氏之儒。独子贡叹‘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始知反闻之妙;竟尔庐墓六年,不知下落。孟子作七篇,后亦杳然不知踪迹。俊哉翻身去,千岩万壑无寻处。”[3]他认为子贡所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是指性与天道不可正言,但却有“反闻”天道之妙处。所以,他以为庄子的“无端崖之言”恰是表明先儒的性与天道,如他说:“庄子实尊六经,而悲一曲众技,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故以无端崖之言言之,其意岂不在化迹哉?”[4]庄子尊六经不一定是事实,但方以智以此来说明自己的“无端崖之言”乃是尊崇六经,却是事实。同时,这也说明了天道难以表诠,以及须以“无端崖之言”诠释孔颜之道的必要性。尽管如此,为了说理之便,下文在探讨天道诸多异名及其内涵时,仍然主要摘其正言为据。
方著中诸多天道异名,皆从不同侧面揭示了“於穆不已之天”之特质。其中,主要有几、所以然者、至理、时中、太极、大一、至一、神、绝待、真常,等等。方以智以为天道“其圆如珠”[5],难以理会,如果以分解的方式来解读天道,就是有所“执”,这本身就不合其心。依其意,我们只能从他的“无端崖之言”中“会者妙会”[6]。另外,方以智常将这些天道的诸多异名浑全地放在一起说,故将它们分开也显得不甚合理。为了研究的方便,暂且如此。
(一)贯几
“质测即藏通几”是方以智(尤其他是入佛前)的重要哲学命题,“通几”几乎成为他的标志性哲学范畴。但“贯几”比“通几”更能体现“於穆不已”的天道特性,原因有二:首先,方以智早年喜言“通几”,而晚年多言“贯几”,笔者多取其晚年思想立论。其次,因为“会通”、“通变”、“通类”是方以智早年著作用语,每言及“通”,读者自然会联想起“会通”、“通变”等诸说,而此“通”皆为主体人的行为,为了避免与“寂感之几”、“大造之主”之“通”相混淆,故取“贯几”。
还是先从他早年的“通几”说起,他如何定义“通几”的呢?他说:
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也。推而至于不可知,转以可知者摄之。以费知隐,重玄一实,是物物神神之深几也。寂感之蕴,深究其所自来,是曰通几。[7]
“通观天地,天地一物”不能视为现代语境中的唯物论,此“物”仅是“可知者”,是“费”,是显,更准确地说,“物”是“道”之用或“几”之显。而且,方以智这里主要不是说“物”,而是要“以费知隐”,以“可知者”来“推而至于不可知”者,知“几”才是此段话的主旨。“几”涵“寂感”,可以“物物”,亦可“神神”,是“寂感”之源,故亦可曰“深几”。显然,“几”不属于气,它是超越的实体。此实体,从宇宙本体方面来说,就是天道;以“知几”之圣人来说,就是仁心,就是“大造之主”。
方以智言“通”、言“几”皆本于《易传》,《系辞上》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夫《易》,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几也。”方以智合“通”与“几”而称用,“几”为形上之实体。此“几”之意实由《易传》“神”引申出来,而非《易传》“几”之原意。《系辞下》曰:“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这里的“几”应指事物发展的苗头,圣人“极深而研几”是说圣人之先见、先明,不失良机。至北宋,周濂溪言“几”亦为经验层的概念,他说:“诚,无为;几,善恶。”[8]又曰:“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9]“几”是动而未形,可以善恶言之,故“几”与“有善有恶意之动”之“意”一样,属于形下之气。王阳明言“几”亦就《易传》“动之微”来说,如他说:“诚是实理,只是一个良知。实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动处就是几,诚神几曰圣人。”[10]至阳明后学,“几”之歧义始出,遂有王龙溪与聂双江关于“几”之辨[11]。
方以智以“几”为超越实体,既不合《易传》“动之微”之义,亦不是顺取双江“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之说。其言“几”有寂、有感:自“几”为寂而言,它是无声无臭、无思无为之“潜体”,而其中有“功能之蕴藏焉”[12],他说:“归于硧不拨之潜体,则贯寂感之《易》,而有无思无不思,无为无不为之能矣。”[13]自“几”为感言,它是“忽然触着一毫,若决江河,搅成酥酪矣”[14]。其中,“触着一毫”是触机而发,仁心显露;“搅成酥酪”即是宇宙之心所见“内外如如”之境。鉴于“几”之感通遍润,故在他托身于佛之后,多名之曰“贯几”,如他说:
交以虚实;轮续前后;而通虚实前后者曰贯,贯难状而言其几。[15]
两间无非相待者,绝待亦在待中,但于两不得处,即得贯几。[16]
“贯几”即是通虚实、贯两间之“绝待”,“绝待”显“几”之超越意,“贯”谓“几”之内在于事事物物意。“几”既超越又内在于物,故不能悬空地将“几”理解为“绝待”。但是,“几”又不是有限之物,不是相待者,所以他说,“于两不得处,即得贯几”。“几”为体,亦为最高的“一”,如方以智说:“谓之本不动者,非静也,穆不已也。几先知几,贯则为一。”[17]超越的本体是无对之“一”,而不是丰富多彩的经验之多。至此,“贯则为一”之“几”实为“於穆不已”之天道之意已明。“贯”谓天道之流行,它是“隐”,故方以智有时也将“质测即藏通几”简称为“测器有道”[18]或“道寓于艺”。“於穆不已”之天道与“几”合一而同有生生之德,“几”就成了万物存在的超越根据和道德价值之源,对“贯几”的体认就成为“知天”的道德修养。
方以智晚年多言“贯”字,“贯”不离口。他对孔子“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的诠释十分独特。他没有取曾子对“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解释,而是紧扣“一”字,以“贯则为一”释“道”、会“几”,他说:
圣门之几本一,而本不执一,其圆如珠。朱子曰:以一理贯万事。未尝不是个理字,而圣人不说定理字;分明是心,而圣人亦不出心字。……老子曰“得一”,尧舜曰“中”,《系辞》曰“贞一”,《信心铭》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当下看破,何在不是。”如何是“一”?曰“乾、元、亨、利、贞”。如何是“唯”?曰“烟、煎、乾、颠、边”。然未能蒸透“一以”二字,挼团“贯之”二字,所呼之“吾”,吾是什么;吾何有道,“道”是什么?只管随口乱统,又是粪土砂糖。[19]
“圣门之几本一,而本不执一”,这两个“本”应作“本来”之意解,不是说“几”要以“一”为本,更不是说本体不执一。圣门之“几”就是“一”,是“理”,是“心”,但又不执着于“一”,不高悬“一”于物,即“几”或“一”是“不拨之潜体”。“几体”同时具有超越义和“贯”乎万物、万事之中义。对于“几”来说,它就在万物中,但又不能以为万物就是“几”,“其圆如珠”,难以言表,故曰:“‘道’是什么?只管随口乱统,又是粪土砂糖。”方以智以老子“得一”之“一”来理解“圣门之几”,又以禅宗《信心铭》“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来形容天道之浸润遍在性,这是他“烹三炮五吞一味”的著述特色。我们不能以此来否定其思想的儒学性质,因为他不是在《老子》及禅宗《信心铭》的原义上使用“一”,而是经过他“烹饪”过的。“一”的内涵是“仁”,是“於穆不已”之天道,是“大造之主”,“一切”则是万象。方以智要读者蒸透“一以”之目的,是想体现天道自己“贯”,体现天道之功能,而不是“以一”之被贯。方以智欲以“贯则为一”之“一”显明天道或几体的绝待与超越意,而“贯”则主要说明“几”不离万物,天道须藉万物以显。关于这段话以“中”释“几”的思想,下面讲“时中”时专门讲述。
方以智以“其圆如珠”来形容“贯几”之难以表诠的特点,其辞亦似“其圆如珠”。不过,下面对“贯”字分析性描述则清晰地显明了“寂感真几”之“贯”的力量以及如何“贯”的特性,他说:
统也者,贯也,谓之超可也,谓之化可也,谓之塞可也,谓之无可也。无对待在对待中,然不可不亲见此无对待者也。[20]
全树汁其全仁,仁为生意,故有相通、相贯、相爱之义焉。[21]
可与惟几也、惟深也、惟神也,合参。[22]
“贯”字赅摄了“寂感真几”的活动性、超越性、遍在性、主宰性与虚无性。“贯”谓“无”,这是因为“贯几”无形无象、无方所,非静非动,难以表明,故方以智亦谓之“隐”、“虚”、“神”。“贯几”的超越性正是依其“虚”、“无”等特性才得以贞定。它赖经验现象以显,它“在对待中”,但是,又“不可不亲见此无对待者”。如见孺子入井,恻隐之心即现,亲切醒人,不可视为空无也。“几”或“一”的真实内涵是“仁”,故“贯几”本身就是创生之源,同时兼备了生、爱之义。如此,“贯几”的宇宙本源义与道德根源义皆藉此以显。
另外,“贯”与“几”还含有“道体常而尽变”的道理,如他说:“道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举之。不知贯,不知应变,贯之大体未尝亡也”[23]。此语明确地视“贯几”为“道体”、“大体”。“道体常”是指道体的永恒性;“尽变”乃言道体之大化流行。道体流行变化,不是如万象之生灭与多彩多样,而是说“天地万物俱为妙道之行也”[24]。所以,他接着说“一隅不足举之”,这是说明“贯几”具有必然性和严格的普遍性。如果执着一个空悬的“贯几”或“道体”,那么,就是未能真正体悟“几”,他说:“不能变即是不能权;不能权,不可与几;不可与几,岂可谓之贯!”[25]不知贯、不知变,并不碍贯体之为贯体。
方以智的“通几”、“贯几”之说,颇似王龙溪所论,如龙溪曰:
良知者,自然之觉,微而显,隐而见,所谓几也。良知之实体为诚,良知之妙用为神,几则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故曰“有无之间者,几也。”有与无,正指诚与神而言。此是千圣从入之中道,过之则堕于无,不及则滞于有。……《大学》所谓“诚意”,《中庸》所谓“复性”者,皆以慎独为要,独即几也。[26]
王龙溪认为“良知”即是“几”。他之所以说“独即几也”,因为,在他看来,“良知”即是“独知”,如他说:“《易》曰‘乾知大始’,乾知即良知,乃浑沌初开第一窍,为万物之始,不与万物作对,故谓之‘独’。以其自知,故谓之‘独知’。”[27]“良知”具有先验性,“几”自然亦不属于经验性的。聂双江以为“无为有之几,寂为感之几”[28],双江显然以“几”为未发之寂体,他亦不是在经验层面上论“几”。二人之别,不在于“几”是否为形上之体,而在于:王龙溪以为“几则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良知无分已发与未发,亦无分寂与感,而是即寂即感,寂感一贯;聂双江则以归寂见未发之“几”体为致知之功。双江所论只是抽象地单显一个寂体,极易沦为方以智所说的“云影潭花”。方以智以贯、通状“几”,恰似王龙溪以为“几”不“堕于无”、不“滞于有”,“通乎体用而寂感一贯”的说法。与方以智相比,王龙溪就只缺说“通几”、“贯几”了。
鉴于“於穆不已之几”之动态、超越义,“贯几”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知对象,它是圣人修养所契合的目标。方以智正是以“尽心”的修养工夫达到知“几”之目的,如他说:“以几橐籥于人心,心尽自知之;岂得窃恃大帱,而颟顸於穆之一觉哉?”[29]这里的“人心”是相对动物不能“尽心”、不能“弘道”、不能识“几”而言,“人心”可扩充而至其极,所以呼为“公心”。寂感之“几”无处不贯,人但尽心,自能知“几”。孟子曰:“仁义礼智根于心”,人若能扩充此心,即能上达天德,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此“天”即是方以智所说的具有生生之德的“於穆不已”之“天道”,或曰“大造之主”、“寂感之几”,而不是西学以认知之心所对待的“静天”。“静天”无所谓“生生之德”,只有“於穆不已之天”才可说“天之大德曰生”,才能成为道德人心所契合的目标。熊十力先生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几”,所以,他以为“通几由修养而得,质测乃知识所事”[30]。但是,方以智于知“几”、审“几”的工夫论,并未说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