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恐惧中颤抖的胸怀”
—韩国现代诗人金素月读记
读到这首《无题》,心中不免一震,仿佛是杜甫《春望》的翻版,或是李后主《虞美人》的改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它们的意境与情结是如此相似,不过,读之仍给人以触动,一个苦难中抒情诗人的形象也油然而生、跃然纸上。
国家已经灭亡
山川依然那么青苍
一年一度的春天又来了
只有草木又披上绿装
啊!无限忧伤
难道这就是春光?!
这是韩国现代诗歌的奠基者之一,被誉为“民众诗人”的金素月的名作。生于忧患之中对一个人来说是不幸的,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又是天地与命运的成就。用眼泪、用苦难、用国破家亡和山河破碎来成就一个诗人的美名,固然残酷了点,但古今中外这样的例子又实在是太多了。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时穷节乃现”,文学与历史就是这样奇怪和奇妙地纠结着,互相悖谬地缠绕着。
金素月(1902—1934)的原名叫金廷湜,生于朝鲜平安北道的一个农家。他的一生让人想起中国的浪漫诗人朱湘。他生于1902年,于1934年32岁时,在国仇家恨和艰难困境中服毒自尽;而朱湘是生于1904年,在1933年于忧郁困顿中自沉扬子江。他的一生比金素月还短,只度过了短短29岁的青春。这两个人的诗歌中都有纯情和忧郁的情愫,虽然风格不尽一致,但其所经历的年轻的愁苦和艰难的时世,却让人感到似曾相识。如同一对异国的同胞,一双难兄难弟。
金素月曾是一位少年天才。作为宗族长孙,又兼生性聪慧,所以从小备受家人疼爱。但他生性敏感忧郁,更兼逐渐认识到自己国家和家庭的穷困与不幸,均是源于日本侵略者的掠夺与压迫,便激起了他心中无限的悲伤和愤懑的情绪,开始用诗笔来抒写民族的悲苦和乡土之趣,使之逐渐成为朝鲜早期新诗人的一个代表。他15岁考入五山中学,在校时期即参加了“3·1”人民起义。之后,他东渡日本入东京商大学校工读,关东大地震时不得不辍学回国。归国后,他先后当过小学教员,也曾在《东亚日报》支局谋职,但不久就在困境中辞世。
1920年至1925年是金素月创作最旺盛的一个时期,其生前影响最大的作品是1922年发表于《学生界》杂志的《金达莱花》,获得了时人的很高评价。1925年他出版了生前唯一的一本同名诗集,这本诗集奠定了他在韩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悲伤是金素月诗歌的基本格调与抒情主题。这一半是源于他宿命性的性格气质,一半则是源于诗人生存的时代环境。国恨家仇,山河沦丧,当然是他人格的悲剧气质与诗中的悲愁气息的主要根源,这些总是在他的诗中隐隐地闪现着,弥漫着。不过,假如不考虑这些背景因素,常态地看,那么他的悲情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心结。历史上这样的诗人有很多,从萨福到济慈,从普希金到莱蒙托夫,浪漫的和浪漫主义的诗人们世代都是如此。中国诗人中也一样,从屈原到李贺、李商隐,从李煜到李清照,当代诗人中的顾城与海子,这些具有浪漫气质的诗人,无不以没来由的忧郁和悲伤为歌吟的主题。金素月的诗中几乎每首都能找见“悲伤”“悲愁”“忧伤”“哭诉”这样的字眼,表明他的确遗传了一个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者的血统。
如果要细加分析,他的这种情怀,也许首先是来自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比如在《春雨》中,便可以看出那种在中国诗歌中常见的“伤春”情绪,“不知不觉零落的花里,春光流淌着,不知不觉飘落的雨中,春天哭泣了。忧伤,在我的胸中!看,云高,枝绿。又见傍晚薄暮。悲愁的绵绵细雨就要停了,我却蹲坐在落花处哭了。”多像李商隐的“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或是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还有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所以,很难说这种“春愁”是来自何方,出于何种具体因由,它更多的也许就是一种抽象的“东方文化遗传”罢。还有“悲秋”也是如此,如《秋晨》中的句子,“……呵!这是冷雨飘落的清晨。小溪也在枯叶下结了冰。满是泪水的所有记忆。”这也很像是范仲淹《苏幕遮》或《西厢记》中“碧云天,黄叶地,波上寒烟翠……”的句子,或是《红楼梦》里,潇湘馆中,“秋花惨淡秋草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意境。作为一个深受中国古典文化影响的民族,感伤主义的文化性格与精神气质,很自然地给了金素月的诗歌以这般印记。
然而20世纪诗歌中新的现代因素,也同样在金素月的诗歌中刻下了痕迹。同二三十年代中国早期的象征主义诗人、唯美和浪漫主义诗人们非常相似,在金素月的诗中也隐约浮现着李金发、王独清式的颓伤或者冯乃超、戴望舒式的忧郁。他的诗中可以说混合着来自日本和欧洲近代诗歌中的某种气息。这种影响可能有相当广泛的来历,有直接来自欧美的,也有来自中国新文化的、现代新诗以及日本近代诗歌的共同影响。比如这首极简约的《万里长城》中,就可以看出这种影响的复杂性与混合意味。他使用的是一个中国式的古老意象,但传达的,则是一种非常“现代”的内心世界的苦闷:“夜夜整夜筑了,拆了不见尽头的万里长城!”显然,这是一种“向内”的深掘,灵魂的纠结,而不只是一种外化的抒情。可以断定,金素月的诗歌从一开始就鲜明地渗透了现代主义的影响。
还有更多的证据。比如《女人的味道》一类作品,似乎可以理解为一首意念“暧昧”的情色之作,但是它处理得十分节制,用隐秘且暗淡的语义,传达了诗人对于情感和肉体的认识。它似乎可以是对诗人颓伤情绪的一种慰藉,但事实上却又加深了内心的悲伤。这是一个郁达夫式的矛盾人格与病态心理的生动写照:“月亮穿上碧云的味道。太阳披着红霞的味道。不,是汗的味道,沾灰的味道。淋了雨发凉的身体和衣服的味道。”这似乎是暗示着一种颓败情绪中身体的交会,但它所引申出来的情绪却更加灰暗,“……青灰色的生命之灵融合摩擦而发出生的呐喊。”接下来,诗人再一次印证了“爱与死同在”的唯美与象征主义的诗歌观念—“还是,葬礼经过的树林的味道。载着幽灵的跷跷板沾染的味道。生鱼的海腥味。在暮春的天空里穿梭的味道。”
表达对于生命的困惑,生与死的纠结,是金素月诗歌中十分常见的主题,他常常会暗示自己要坚强,要热爱生命,但更多的时候是又固执地去体认死亡,这种困惑也是典型的现代诗歌的特征。
忧郁的情绪自然伴生着阴郁的意象。金素月的诗歌在给人以纯情和典丽印象的同时,也给人以一种晦黯而悲凉的浸**。这是他最鲜明的一个风格。浪漫诗人有时当然也会有类似的特征,但在金素月的诗中,似乎有更多类似波德莱尔式的黑暗符号,有类似李金发和戴望舒式的阴郁象征。我当然不能据此说他们之间必然有着某种影响关系,金素月甚至比戴望舒的创作时间还要略早些,但至少,我们可以从他们之间看到某些相同的气息。这是两个古老国家共同和接近的命运所赋予的,也是两个民族的诗人与知识分子共同的文化性格与精神遭际所给予的。如《香烟》中有这样的句子:
和我的长叹作伴
无法割舍的我的香烟!
有人说,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