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是献给同时代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阿赫玛托娃比茨维塔耶娃大三岁,成名也较早,茨维塔耶娃对阿赫玛托娃颇为推崇,多次写诗给她(《阿赫玛托娃组诗》12首),称她为“全罗斯金口的安娜”,并宣布:“我歌唱你,我们只有你一个,宛如空中只有一轮明月!”“你是高空的太阳,让我哑然失声!”“每天晚上我只对你一个人虔诚致敬。”这首诗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首。在茨维塔耶娃眼中,阿赫玛托娃是彼得堡诗人,是北国的象征,她的诗悲伤、深沉,甚至带有恶魔般的力量,因此她在诗中称她为“哀泣的缪斯”“白夜之精灵”,能让“黑色的暴风雪席卷罗斯”,同时又是“缪斯中最美的缪斯”。但女诗人也表示了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同样才华横溢,会像她一样“得到桂冠”,并且为了表示对北国女诗人的敬爱,打算把莫斯科城附带自己的心一起送给她。这样,诗歌就表达了较为复杂的感情:既有对阿赫玛托娃诗歌特点的准确把握和对她的敬爱,又有心底里与之并驾齐驱的自信。
又如《给马雅可夫斯基》:
迈过了十字架和烟囱,在战火硝烟中经受洗礼,跨着天使长有力的步伐——好啊,世纪之交的弗拉基米尔!他是车夫,他也是拉车的马,他随心所欲,他又是法律。叹息一声,往手心啐口吐沫:“你要顶住喽,破碎的荣誉!”创造广场奇迹的歌手——好啊,傲慢姿态讨人嫌,重量级拳手不以钻石炫耀他们喜欢的是向石头挑战。好啊,鹅卵石路面隆隆如雷!打个呵欠,得意洋洋——再一次伸展长长的手臂——恰似天使长沉重的翅膀。(谷羽译)
诗中称马雅可夫斯基为天使长(也就是说他的诗歌创新堪称第一),称他是创造广场奇迹的歌手(充分肯定其诗歌在大众性方面的贡献),说他既是车夫也是拉车的马(既能驾驭也能负重),既随心所欲又是法律(大胆创新毫无顾忌,又以出色的成就成为新的规则或新的法律),从而充分肯定了马雅可夫斯基在诗歌艺术方面的新颖大胆的创造性。
献给曼德尔施塔姆的组诗则不仅细腻地写出了诗人举止方面的突出特征“你总是向后仰着头颅”,而且写出其外表上是个成年人和男子汉,但实际上有着一种诗人的天真幼稚和儿童般的不成熟:“在你身上我认出个男孩儿——俊美的男孩儿刚十岁。”并预见到他未来的悲惨结局:“边远地区中国整宿响彻你的叫声!你六翼天使的翅膀被四面来风吹乱——你是一只雏鹰!”与此同时,也表达了女诗人对他的高度评价和仰慕之情,如《没有人能夺走任何东西!》:
没有人能夺走任何东西!我们不在一起我倒觉得甜蜜。让我亲吻您——穿越千百里使我们两地分隔的距离。我知道,我们俩天赋不同,我的声音第一次陷入了沉寂。面对您,年轻的杰尔查文,我粗糙的诗句实在不值一提。我为您可怕的飞腾连画十字:“飞吧,飞吧,年轻的鹰!”不眨眼睛,您敢直视太阳,——我幼稚的目光却流露惶恐。没有什么人目送您的背影,会如此温柔,如此痴情……让我来亲吻您——穿越相隔数百年的悠悠时空。(谷羽译)
女诗人一向充满自信,也颇为骄傲。早在她的第二本诗集《神奇之灯》出版后,大诗人、理论家勃留索夫曾对其缺点进行了批评,相当年轻而又自视甚高的女诗人就无法忍受,写诗加以讽刺,说他的心“只是夜晚的小灯,不是一颗星”,挖苦他的诗“抄自书籍”,甚至说他的批评“源自妒忌”。与之相比,此时此刻,女诗人对曼德尔施塔姆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称赞他是“年轻的杰尔查文”,并且谦卑地说自己的诗句在他面前,显得粗糙甚至不值一提。诗歌一方面以强烈的夸张手法(如穿越千百里距离、穿越悠悠数百年时间亲吻诗人)表达了对曼德尔施塔姆如火爱情;另一方面也指出其诗歌带有浓厚的古典主义色彩,而且堪称诗坛领袖,因为杰尔查文是俄国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古典主义诗人,更是当时的诗坛泰斗。
与此类似的,还有勃洛克组诗,限于篇幅,兹不赘述,只引用安娜·萨基扬茨的话作为总结:“茨维塔耶娃怀着浪漫主义的挚爱描绘自己的勃洛克,她用一行诗一劳永逸地看透了他:‘我愿把非人间的秘密告诉您。’她的眼睛只盯着这非人间的秘密。她的勃洛克——是超凡脱俗、没有形体、‘温柔的幻影,无可挑剔的骑士’,‘白雪歌手’,‘心灵的主宰’;是偶然降临人间的天使;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某种精灵,他负有帮助人们生活的使命,给人们带来光明,不幸的是……他难以被人们理解,因而导致毁灭。”
(四)死亡
茨维塔耶娃很早就有死亡的心理,而且这一心理贯穿其终生。16岁那年,她在给尤尔凯维奇的信中认为,她难以解释,为什么她的生活如此艰难,并说她趁着年轻就想死去,因为生命长久而单调,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充实它。26岁时她更是明确写道:“我必定以自杀结束自己的性命。我想死,或许并非因为这里不好,而是由于‘彼岸更好’。”尤其是1939年回国后亲人接连被捕,生活十分艰难,她更是时常想到死亡。她自己曾说过,她曾用眼睛寻找悬空的钩子,已经有一年时间在“反复考虑”死亡。1940年2月在给女友的一封信中,她更是写道:“路边的松树有半公里长,每棵松树——都引诱我在树枝上吊死!”这也在其诗歌创作中大量地、突出地表现出来。
1913年春夏,受她热爱的诗人巴什基尔采娃的影响,她开始关注并描写死亡问题:“大约从这一时期开始,才可以比较肯定地说茨维塔耶娃受到了她所敬重的玛丽娅·巴什基尔采娃‘灵魂’的影响。死亡之不可避免及其恐怖之类的思想开始出现在她的诗中;或迟或早都会想到人生有限,这是任何人难以逃脱的命运。”(安娜·萨基扬茨)如《脉管注满阳光……》:
一只手晒成了深褐色,脉管注满阳光,不是血液。我对自己的心灵,怀着博大的爱,爱得热切。我等待蝈蝈,数到一百,折根草茎,反复嚼着……自己的生命转瞬即逝——这是强烈而奇特的感觉。(谷羽译)
这首诗写于1913年5月,21岁的青春少女,生命如花怒放,精力无限,却突然在晴天丽日中、在静谧的自然里(等待蝈蝈的叫声),产生了“自己的生命转瞬即逝”的“强烈而奇特的感觉”,这可能与其“对自己的心灵”怀着过分博大的爱,而且爱得过于热切有关(因为越是热爱自己的人就越是希望活得长久而特别害怕生命消逝),也可能受到了巴什基尔采娃的影响。
安娜·萨基扬茨指出,1913年底她的一些诗篇,“再次涉及‘青春与死亡’,涉及青春如花开放,涉及青春与生命的寂灭”,“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她想表达自己难以言传的心绪与恐惧”。
又如《欢笑吧,灵魂,唱吧,吃吧》:
欢笑吧,灵魂,唱吧,吃吧!而期限很快将来临——你们把我安放在四条道路的中间。那里,在空旷的原野上,有乌鸦与饿狼,在我头顶竖上十字架,指示岔道口的柱子!深夜,我辟邪似地不去罪孽深重的地方。请在我头顶高高竖立一个无名十字架。朋友,你们中不止一人,因为我而满足与迷醉。原野上的野草请盖住我的脑袋。在教堂的烟雾里,你们不要再点燃蜡烛。——在故乡的土地上,我不需要永恒的记忆。(汪剑钊译)
在这首写于1916年的诗中,诗人更是深感人世的欢乐不会长久,死亡很快就将降临,并设想了自己死后的种种情形,请朋友们不要为自己过于麻烦。又如《我知道,我将在霞光中死去!……》:
我知道,我将在霞光中死去!早霞或晚霞,二者必居其一,遗憾的是难以预期!哦,盼只盼,我的火炬能够熄灭两次!伴着晚霞隐退,在朝霞中再次消失!我——天的女儿!踏着舞步走过大地!满围裙兜着玫瑰花!不践踏任何幼芽!我知道,我将在霞光中死去!我有颗天鹅的心灵,上帝不会给我鹞鹰之夜!温柔的手轻轻移开未经亲吻的十字架,我向往慷慨的天空,感谢最后的慰问。划过了霞光——也划过了回报的微笑……“在临终前的喘息中我仍然是个诗人!”(谷羽译)
这首诗写于1920年,在诗中诗人尽管相当自信,自称“天的女儿”,但仍然感到死亡过于强大,深觉自己将在霞光中死去,但她感到慰藉的是自己至死都是个诗人,给人世留下了诗歌作品。
又如《想一想另外的人……》:
想一想另外的人,另一个独一无二,我仍未看清的面目,一步接一步,我在花园里挥剪——那一枝枝的罂粟,罂粟。就那样,在某个干燥的夏天,某一天,在我经过的黑暗田野的边缘,我自己的头也将被采摘走被死神的——一只毫不在意的手。(王家新译)
这首诗写于1936年。诗人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总是感到还有另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近在身旁,虽然她迄今为止仍未看清其面目。她深感,就像自己在花园里挥剪剪下一枝枝罂粟的头一样,死神很快也会采摘走自己的头。
值得一提的是,在茨维塔耶娃的诗里,自我、爱情、艺术(创作)、死亡尤其是后三者的内容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如《我怀着无限的柔情》:
我怀着无限的柔情——因为我不久将告别人生,——我反复思量这件狼皮大衣,该送给谁作为馈赠。给谁——这灵便的细手杖这方格毛毯如此柔软,给谁——我这只白银手镯,一颗绿松石镶在上面。还有这些笔记,这些鲜花,有心保存,却难以如愿……还有我这最后的音韵,还有你,我这最后的夜晚!(谷羽译)
爱情!爱情!即便浑身**,躺进棺木,我依然追求、迷恋、害羞、冲动。哦,温馨的爱情!——我和你永不分离,无论在云端,还是在坟茔。爱情给我一双美丽的翅膀,决非让我的心感受沉重。我不想再增加可怜的群盲,胆小如鼠,从来不敢出声。不,我要舒展双臂!一挥手揭开蒙殓布,腰身富有弹性!我战胜死神!踏遍千里雪原,让茫茫林海燃烧,烈火熊熊!倘若收缩双肩、翅膀、膝盖,任由爱情把我的遗体运往坟场——我还要——面对腐朽开怀大笑,凭诗歌复活,如玫瑰花丛开放!(谷羽译)
这首诗把死亡、爱情、创作三者结合在一起。诗人用爱情试图战胜死亡,全力维护爱情的权力,即便爱情不能战胜死亡,诗人最后寄希望于诗歌,也就是说希望通过文学创作来让生命像玫瑰花怒放,并且使自己永垂不朽。
而且,诗人的死亡有时还是一种熊熊燃烧的烈火,能放出大光明、纯化世界和他人,或像凤凰一般浴火重生,如《别人不要的东西……》:
别人不要的东西,统统给我:我的烈火注定要焚毁一切!我既吸引生命,也召唤死亡,把这微薄的礼物献给烈火。火焰向来喜欢轻盈的物质,去年的干树枝、花环、言语。有了类似的养料火焰更猛烈!等你们站起来,比灰烬还纯洁!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请你们珍惜我高贵的生命!我熊熊燃烧,我烧成灰烬!但愿你们的黑夜能变得光明!寒冰的篝火燃烧如喷泉!我要巍然屹立挺直腰板,我是交谈者,也是继承人,我无比珍惜这崇高的头衔!(谷羽译)
诗歌首先指出,“我”是烈火,注定要焚毁一切,既吸引生命也召唤死亡,但可以使世界和人们更纯洁;接着指出,“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燃烧完自己,但我的毁灭和死亡却能让世界的黑夜变得光明。在《分秒》一诗中,也表达了大体相近的思想:面对死亡的威胁,人生短暂,“已经结束的永远不再开始”,“我们将化为尘埃”,但诗人寄希望于永恒之笔能支配每一分钟。
诗如其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也具有相当鲜明而突出的特点。她一方面注重借鉴、学习此前与同时代的各种文学经验;另一方面又大胆创新,形成了适合自己独特个性的独特艺术风格,可以说,其诗歌成就是俄外传统多种流派尤其是现代主义流派手法的综合。对此,外国学者已经多有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