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迒并不看这婢子,站起来看着姐姐,哑声道:“姐姐终究是回来了,索性一起去吧。”
“来,拉我一把。”李清照想了想,将手搭向弟弟,有些头晕,被弟弟扶着出门,踏着晨晖,朝东厢房走去。
东厢房里,颜蓉吃过红糖蛋花面汤刚刚躺下,出了满脸的虚汗。一个丫鬟拿着帕子在旁为她擦拭。一个嬷嬷坐在床沿上,正给颜蓉做开奶按摩,口中说道:“婴儿生下来一天后便可以吃奶了,喂奶之前,要用开水擦洗**。”
虽说刚刚生产,颜蓉面色还算不错。两个婴儿很乖,落地时哭了几声便睡着了,醒来后饮了茶水继续酣睡,对于人间的悲喜丝毫不知。
看到李清照姐弟走进屋来,那嬷嬷忙拉了被子将颜蓉盖严,和丫鬟行礼问安。颜蓉看到李迒便有些委屈之色,但看到他身后的李清照便又惊又喜,欠身想要起来,却被李清照按住:“你身子虚着呢,老实躺着吧。”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就没人告诉我一声?姐姐面色差些,可见一路辛苦。走这么远的路,姐姐就别操心我这儿了,只管歇息去吧。”
颜蓉身子虚弱,一连串地关心问候,将对夫君的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李清照却并不看她,也不搭话,只在一旁看着熟睡的一对婴儿,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扑簌簌落泪。
颜蓉变了脸色,急问:“姐姐哭什么?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哪有什么瞒你?”李清照挤出笑容,“左不过看到两个小人儿这么可爱,太激动了。”
颜蓉便笑幽幽道:“记得霖儿生下来便不停地哭,很叫人心烦。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很乖。”
李清照转过身来,拉住弟媳的手道:“这都是妹妹养育得好。看,妹妹的皮肤还这样好。”
菊儿正端了水盆在边上,绞着毛巾要为主子擦脸,淡淡笑道:“我家小娘子一向爱惜肌肤,老夫人还时常说些她年轻时护肤的门道,奴婢都收了好些方子呢,大娘子可要试试?”
菊儿慌了神,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奴婢真不是这个意思。”
李清照却握了她的手,温和道:“菊儿,这些年你尽心照顾李霖母子,功劳不小,你这些好我们都能看到。我替弟弟对你说声感谢,将来这一对龙凤胎还要托付与你,可好?”
菊儿想起李霖,瞬间便眼睛通红,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水盆里,**开细小的涟漪。又怕被主子看住端倪,遂竭力止悲,话外有音道:“奴婢唯愿主子们安好,哪怕一辈子不听夸奖的话,也是高兴的。”说是高兴,眼泪却又不能自控。
颜蓉有些纳闷,皱眉道:“大好的日子,你们都哭什么?”扭头夫君,撒娇道,“也不知你在前线,人家如何的挂念,终于盼得你归来,却连房门都不进,可是嫌弃我们母子了?”
李迒想起北伐至今的枝枝节节,想起那些魑魅魍魉,想起政事纷乱,国情堪忧,想起儿子的冤死,抑悲作笑道:“我自然明白你的心肠,感激还来不及,岂敢嫌弃?只是母亲年纪大了,常常犯病,昨夜身子不适,我伺候在她老人家榻旁。这不,一有空马上就来了。”
颜蓉对夫君出身名门,有着极好的教养非常满意,自恃生了龙凤胎有功,故做不满地将头歪在一旁,嘟着嘴道:“不听你这些歪理,都不知你那心里想些什么?”
李迒心里牵着如何料理儿子的后事,正要转身出去请母亲示下,方才的一幕都看在眼底,因此对这里一万个放心。这会儿见妻子使起小性儿,生怕一不小心使她落下月子病,不得不停下来,好言安抚。李清照晓得颜蓉如此这般的小女子心肠,自己比她年长数岁,在夫君身边不也这样?因此也在一旁帮腔,终于哄得颜蓉开颜,李迒脱身,门前有人进来,却是张罗去颜蓉娘家报喜的下人,一个年长的嬷嬷。原是李府旧人,见了李清照忙行礼问安,又请示颜蓉道:“去仙源县报喜的礼已下了,即刻就要出发,少夫人可有什么要交代的话?”
颜蓉正由菊儿伺候着,饮下助排恶露的红糖益母草茶,一擦嘴角,气色良好道:“一报母子平安,二报霖儿衍文习武,非常听话,就这些了。”似听到里头有些动静,好奇道,“那么多人走动,又在做什么?”
一个丫鬟匆匆从正房跑过来,朝李清照行礼道:“启禀大娘子,老夫人醒了,唤你叙话。”
颜蓉忙朝李清照道:“姐姐快去吧,好久不来汴京,当与母亲说说体己话。”
那丫鬟机警的目光掠过众人,缓声道:“老夫人身子欠安,想要抱去小公子小千金看看。”
菊儿说着正该如此,便收拾了襁褓,又在外面包了婴儿专用褥子,和那丫鬟一人一个抱好婴儿,走到门口。李清照扬声叮嘱:“秋寒已浓,拉好褥子将头脸捂严,到了那屋就揭开。”
李清照来到母亲的榻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王月新面色有些怔忪,神情却已平静,苍眸掠过一双儿女,眼底有几分淡淡的悲伤:“为今之计,只有密不发丧,将霖儿送回老家秘葬。”
李清照噙泪点头,事涉童贯,死者已矣,唯其如此才能保得生者周全。却听母亲又道:“李迒年初离京,至今初回,述职、值守都不能耽误。颜氏刚刚生产,童贼疑心很大,诸方都得隐瞒。殡葬霖儿,只有靠照儿你了。”
未待李清照作答,一个士卒进来禀道:“童贯正在城内四处搜查奸细,各城门已经戒严!”
家里发生巨变,李清照本想多陪伴母亲几日,奈何身负重任,只有拜辞。原想车载李霖尸身,带上一群披麻戴孝的小厮,以殡葬为名,塞给守城者金银出城。哪料她的计划被李迒全盘否定,他说童贼奸狡防不胜防,特意赶制了带有夹层的轿子,将李霖的尸身藏于其中。
这日五更,李清照在李府门前坐了轿子,八抬大轿大摇大摆地走上东华大街,经过单雄信墓、枣家子巷,一直到了曹门。守卒已得知会,见了李迒恭敬地行礼,打开沉重的城门。
马儿在街道上奔跑,风声呼啸而过,渐渐地只能听到马蹄的声响。李迒仪态萧索,策马而行,十几名亲兵走在最后,护卫着紫帷大轿。风从东方迎面吹来,带着原野的气息。又是一年深秋时,汴京的街道包裹在一片木芙蓉艳丽的花色之中。绿杏也恢复了女装,少女身量猛长,骑马跟随在轿旁,看起来娇俏动人。前面出现一条小河,河面不宽,但水流甚急。便桥偏窄,八人抬的轿子无法通过,李清照只有下了轿子,李迒也下马,望着便桥上的人流心里发急。
这便桥是齐鲁到汴京的必经之地,过往客商络绎不绝。如今官府横征暴敛,百姓日子难过,便有附近的百姓在桥头摆了卖烧饼、烤红薯、烤甘蔗的地摊。还有地霸在桥头征收过桥费。遭到一些人的抗拒,争吵不断。李清照便命绿杏几人上前一一买了烧饼、红薯、甘蔗,又交了一人一文铜钱的过桥费。他们自凌晨出城至今一路匆忙,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不分主子下人,一律吃着烧饼、红薯走上便桥。只苦了轿夫,匆忙吃了烧饼,喝了两口水,便上了四人,两人一帮,将轿子掉角抬着,在逼仄的草桥上走得艰难。若有细心人,便会看出轿子里的端倪。只是往来者皆迫于奔命,顾不上审视旁人。
桥下是哗哗的流水,河道上风很大,吹乱了李清照的鬓发,她的心也无法平静,想着史师仲战死,大姐赵婉该是何样悲痛?金人狼子野心,大宋奸佞当道,百姓们还有多少太平日子?
李迒气喘吁吁,面色忽阴忽晴,心神游历于北伐战火:“你道童贯真的花重金买回了景、檀、易、涿、蓟、顺、燕京七州?”
李清照不敢朝桥下看,一看就晕,伸臂搭住弟弟左臂,谨小慎微地走着:“我一路道听途说,得知童贯买回的是七座城池。”
凄凉的秋风掠过李迒的面庞,忧愤难平:“你道金人傻吗?童贯一辈子贪污、搜刮之财,竟真的能够买回七城?实际情况是,这七城早被金人杀戮、抢掠一空,正是财竭人散,城市丘墟,狐狸穴处。昨日的朝堂上,童贯被加官晋爵,晋升广阳郡王。官家还命人撰写《复燕云碑》歌功颂德,似乎是他完成了太祖、太宗未竟的伟业。世事如此,真是可笑!”
李清照慨然一叹道:“如此联金伐辽,我大宋可谓不败而败。不败,乃官家索要燕京的要求已经达到;败,乃本欲使燕云十六州完璧归赵,却只得了这七座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