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刚在蔡府门前停下,快马加鞭奔来的小郭氏也已下马,眼见丫鬟搬了脚踏,扶着兰棂下车,小郭氏便笑着迎上去,笑着将双手伸向兰棂的衣襟,看上去好似极羡她的衣服。面对陌生女子的示好,兰棂有些茫然不解,小郭氏却猛地扯开了她身上的红褙子,锦缎料子极是光滑,猝不及防地从肩头滑落。
堂堂相府,谁敢放肆?一众丫鬟起初见小郭氏衣着不凡,上前去拉少夫人的褙子,以为是少夫人的至亲好友,和她开玩笑。待她们反应过来之时,小郭氏却极快地转身上马,扬鞭去了。兰棂一声尖叫:“哪来的贱人,快追!”
几个小厮急忙牵马追去,两个丫鬟忙将脱落的褙子捡起来给兰棂穿上,冷不丁挨了几个耳光,吓得磕头求饶。兰棂又连踹几脚,骂道:“要你们这些死人何用?趁早撵出去心静!”
几个小厮半晌转回,说是那贼妇的马好快,刚追上御街就看不见了,并磕头请罪。兰棂气得大骂,一个丫鬟忽指着旁边,惊喜道:“汗巾,贼妇的汗巾!”
丫鬟忙爬过去捡了汗巾,递给兰棂,满脸讨好道:“少夫人,这贼妇的汗巾上面绣了图案,还绣了词句呢。”
兰棂展开细看,面色数变,咬牙切齿道:“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李清照,你竟敢派这贱婢来相府挑衅?”
赵府后院明间里,李清照正在哄着哭得稀里哗啦的小荷,因为她看到母亲骑马而去的样子十分害怕。小荷忽见母亲进门,便又哭又笑地扑上去:“母亲可回来了,荷儿担心死了。”
小郭氏说着无事,拉住女儿好言安慰。老郭氏乜斜着眼斥责:“你也是名门闺秀,行事怎的这般鲁莽?咱郭家虽是名门望族,可也惹不起蔡家。你父亲还得处处仰蔡京鼻息,你却容不下一点灰星。倘若你今天被蔡家当贼办了,小荷这孩子有多可怜?”
小郭氏偏头回敬道:“母亲别说了,孩儿以后任人欺负还不行吗?今儿你也不用害怕,孩儿又没落下什么把柄。再说了,是他们相府挑衅在先。”
李清照绣了词句的帕子送给各房,小郭氏本不在意,这会儿丢了也不可惜。可她明白兰棂为人,心里甚是忐忑,只怕有一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夏风送来淡淡花香。李清照正在明窗下作词,但闻紫琉璃珠帘丁零零作响,春香进来禀道:“小娘子,有个叫李师师的小姑娘,和她父亲前来求见。”
李清照将薛涛笺往书案上一推:“快叫他们进来。”低头念道:“花开花落花无悔,缘来缘去缘如水。这个师师小姑娘,和我便是有缘。”
春香走到门口,回头笑道:“小娘子变卖首饰、细软,敢情是要资助这位李师师的吧?”
李清照昂然道:“我宁可救助穷人,也不愿打点蔡京那个奸贼。”
夏雪正在屋里拾掇,受惊般地瞧瞧门口窗外,急拉李清照衣袖:“小娘子,快别说这个了,小心隔墙有耳。”
“偏要说。”李清照犯了固执,“蔡京与曾布,演绎出了农夫与蛇的故事。曾布荐蔡京辅政,蔡京却反咬曾布。一切政事,曾布欲如何设派,蔡京必要反对,因此常有争执。蔡京进尚书左丞才多久?曾布已被罢为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润州。蔡京为中书令,兼门下侍郎、太师,禁用元祐法,引私党吴居厚、王汉之等人沆瀣一气,凡一切端人正士概称奸党,朝野震惊。也许,赵佶明白蔡京,却欣赏他钳制诸臣的才能,如开元时唐玄宗对李林甫的任用。殊不知这些蛀虫,迟早会蚀空一个王朝。”
赵佶在大庆殿朝会,昂首道:“昔神宗创法立制,未尽施行。我父皇即位,两遭垂帘,国事难定。今朕欲效父兄之志,却没有治臣辅佐,朕当如何?”
蔡京顿首叩头道:“臣愿尽死力以报陛下。陛下欲效先皇,必用良臣。臣已将元符三年以来的章疏清理完毕,将上书人分为正上、正中、正下、邪上、尤甚、邪中、邪下七等,划为正上的有钟世美等六人,正中有耿毅等十三人,正下有许奉世等二十二人,邪上有梁宽等二十多人,尤甚有范柔中等三十九人,邪中有赵越等一百五十人,邪下有王革等三百一十二人。”
岐国公王珪原本胆小,却禀仁善,奏道:“若依丞相划分,被列为邪等的就有五百四十二名朝臣。以老臣看来,这划分的标准是上书人对熙宁新法、元丰新法及元祐旧臣的态度,那些反对或不满新法的,结交元祐旧臣的,均被列入邪等了。这哪里是效忠陛下?分明是将党争激烈化演绎。党争之患,百令不行,商人圈地,无赖霸市、**抢劫,百姓陷于水深火热。陛下啊,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平息党争。要平息党争,先要消除假勋爵,增设集贤殿,擢拔一批德才兼备的儒生,替换那些靠假勋爵占据主要位置的平庸朝臣。用新鲜血液取代坏死血液,则党争自灭,国家才有繁荣昌盛的希望!”
蔡京凛然奏道:“无稽之谈!除掉奸党,天下才会大治,国家才会繁荣昌盛。儒生们不懂政治、恃才放旷,治不了国安不了邦,重用他们只会使这个国家走向灭亡。他们提倡的德治,在现实社会十分荒唐!难道自己当了和尚就能戒除世间的**?难道武将们只需吃斋念佛而不需要拿枪拿刀,敌人就会败退?如果德治可行,我们英明的先帝为何常年与北辽打仗?武治才是立国之本,此所谓能战则可言和!”
王珪怒道:“丞相不懂儒学,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怕贻笑天下!你所谓的清除奸党,不过是排除异己,为自己铺平道路罢了!”
蔡京平静道:“王大人,身为几朝元老,你怎能信口雌黄。朝廷若指望你们这些迂腐的儒生,怕是会贻笑天下!”
赵佶猛地挥袖,冯益宣布退朝。
兰棂和蔡贤妃坐在窗边吃茶说话,同时看着一对深情互慰的燕子。蔡京进来行礼拜见娘娘,蔡贤妃和兰棂再拜父亲,三人落座,宫娥上茶,蔡贤妃命下人都退到帘外,兰棂低声道:“李格非曾进谗陷害父亲大人,父亲一定要穷治苏党,彻底铲除!可串通部属,诱之以利许之以位,或将中立派以重金收买,一齐上书弹劾。”说着,将伪造的李崇翠儿卖身契约递给蔡京:“这一纸文书再加我的人证,足以成为李格非怂恿家人欺男霸女、侵占乡亲私宅、草菅人命的数款罪据。”
蔡京接过契约细看,装进衣兜里,阴沉一笑道:“王珪老匹夫倚老卖老,甚是可恨。奸党即可涵盖一切,这等区区物证,有备无患吧。”朝蔡贤妃道:“奸党不除,根基不固。铲除奸党,官家尚在犹豫。太医徐知常在刘太后那儿已有作为,娘娘也需设法赢取刘太后支持。”
蔡贤妃面有难色,思索道:“刘太后是王皇后姨妈,论理我不能与她说话。”
蔡京道:“朝廷事繁复诡谲,一码归一码,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
“也是。”蔡贤妃道,“刘太后自当年由宫娥变为后宫,何曾安生过一天?她私心甚重,性格复杂,不妨一试。”
蔡京又道:“王珪的长孙女王美英是郑居中的续弦,郑贵妃那儿,少不得娘娘费心调停。”
“不在话下。”蔡贤妃果断道,“这个郑居中本是贵妃义兄,遑论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嫂子。郑贵妃可是个优秀的攀登者,她只望着山顶,并不旁顾。”
送父亲出宫,蔡贤妃来到福咸宫拜见刘太后,献上高丽国进贡的寿桃、荔枝、杨梅,亲手将鲜果收拾利索、装成数碟,恭敬呈上。
刘太后也不过二十五岁年纪,被哲宗立为皇后,原以为前程锦绣,不料哲宗去世,让她深深怨叹人生无常,一颗心忧伤、晦暗,却又是明珠蒙尘般的不甘。殿中光影清浅,映在她的栖红色凤纹罗袍上,整个人肤若凝脂,风华万千。她品尝着鲜果连声说好,蔡贤妃又用银匙挑起一块寿桃与她,笑道:“我父亲一心铲除奸党,呕心沥血,要稳固大宋社稷于磐石之上。我担心官家会被奸党的华丽饰词蒙蔽了慧眼。”
刘太后浅浅一笑,轻轻拍着紫檀椅上的玉石手搭,单刀直入:“哀家已从徐知常那儿了解丞相不少,若要进些好言倒也不难,但有一忌。”
蔡贤妃忙道:“太后顾忌什么?”
刘太后叹息道:“自孟氏复位,甚忌蔡丞相。那孟氏很会做人,素有贤名,也得官家敬重,这与蔡丞相不利。你父亲素知此事,也曾与我说过,要重废孟后也无不可,他直接干预恐官家生疑,需另命人奏请,他从中助力才好。你回去告诉他,不要忘了这茬。”
蔡贤妃忙道:“太后的恩典,我父女牢牢记着。”你原是想借我父亲废除孟太后的,如果互惠互利,如何不可一试?
刘太后道:“你父亲当初入朝,原是童贯和我大力支持,方得复职。既然支持他了,哀家便会坚持到底。”她曾与心腹太监商议重废孟后,也赠蔡京金银求他尽力。没了孟后,她的天下才会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