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娥忙跪地道:“奴婢蠢笨,请娘娘恕罪!容奴婢再去泡上一壶淡茶吧。”
吴婉仪叫她起来,见她受惊,未免怜惜,和颜道:“是我口味寡淡,不是你有差错。大乱未停,江北各地还在抗战,勇士们吃不上饭睡不了觉,命悬一线。我们身处太平之境,应念物力维艰,一米一粟、一茶一水来之不易,不能轻易浪费。这茶皇上能喝,我自然也能喝。”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接着训导,“在这里做事做人,老实本分就好,莫要太计较其他。”
那宫娥红了眼眶,打着千儿道:“娘娘的恩德,奴婢记下了。”端起哥窑的青花瓷五瓣莲花壶,给吴婉仪的茶盏添了七成满,默退一旁。
和赵构喝着茶说着闲话,不知不觉晚膳时间到了,吴婉仪命人请张婕妤一起用膳,少顷那宫娥惴惴而回,说张婕妤近几日胃口不好,不用晚膳,刚刚服了药,正在榻上迷糊着。吴婉仪便挑了几份甜点,命宫娥送过去,吩咐道:“这都是姐姐平素爱吃的东西,你叫那两人留个神,千万别叫她醒来了饿着肚子。”
宫娥应命去了,赵构和吴婉仪简单用膳,又拉她到梢间的书房陪他练字。吴婉仪笑道:“太上皇的瘦金体为人称颂,皇上颇有乃父之风。”
一句话说得赵构变了脸色。
原是想起远在五国城的父母、发妻、姐妹来了。所有的骨肉血亲都被掠去,只有他在江南忍气吞声、狼狈逃窜、苟延残喘。打小接受儒学熏陶的这位九皇子,终归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面对臣僚时他强颜欢笑、故做老成、强撑威严,夜半的哭泣和呐喊,谁能听到?
吴婉仪善解人意,便能听到,因为悲悯,深深地爱他,深深地包容他,包括他在别人眼里的喜怒无常、薄情寡义。爱一个人,便是不弃他的全部吧?她也许不是悲悯赵构,而是悲悯她自己,悲悯她曾经的渔女生涯。他起初不知道她的卑贱身世,知道后却无一丝一毫的厌弃,还是一如既往地待她,这还不够吗?
吴婉仪有些愧疚,看着一手扶墙一手抚鬓的赵构,心里好疼,走过去道:“皇上头痛又犯了吗?妾给你揉揉。”见赵构皱眉不语,便想岔开尴尬的话题,接着笑道,“看看皇上这会儿皱着眉头的样子,多像那街衢里平民家的苦孩子。”
“苦孩子”三个字,恰恰戳到赵构的痛点上。
自从去金营做人质,他便觉得自己是世间最苦的孩子。靖康之乱亲人被劫走,这种感觉加重了几层,为免落入金人魔掌,他又在江南数地仓皇逃奔……
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掌中的宝贝,谁家的孩子长久地遭受这种厄运?可这一切对于他,仿佛是无法躲避无法改变的宿命。
赵构板着脸道:“朕不过头痛,你休得胡说,来为朕揉揉鬓角吧。”
吴婉仪忙扶赵构坐了,边伺候着边拣好话开解:“妾知道皇上为什么头痛。”
“那你便说说吧。”赵构不高兴道。
“因为,”吴婉仪侧脸看他,抿嘴一笑,“皇上想做个有道明君。”
赵构抬眸看她,笑道:“接着说。”
吴婉仪也笑了,站着为他揉鬓,居高临下,眼神斜溜着看他,缓声道:“明君治理国家,一定是奖罚分明。将士斩得敌首、捉得俘虏,就一定让他的爵位荣耀,俸禄足够,他们才肯殊死战斗。”
赵构意兴盎然地推开她,站起来道:“朕头痛好了,你接着说。”
“将士奋勇作战、不畏死亡,是为了求得爵禄。农民不惰怠、不游弋,劳动所得足够奉养双亲、供给军需,将士才会为国尽忠。”
赵构扶她到书案前坐下,含笑凝视:“言之有理,见识非凡,接着说。”
吴婉仪感谢自己的脑子,草草看过的书,便记住了很多,她宛然道:“明君重视法度,不合法度之言勿听,不合法度之事不为,国家就政治清明,国土扩大,兵力强大,国君地位随之提高。这就是政治清明的最高境界,做国君的一定要明辨。”
吴婉仪接着说了很多,赵构听得入迷一般,好久,才想起要练字。吴婉仪急忙铺开宣纸,低头磨墨。
吴婉仪盈盈地立在书案旁侍墨,看着赵构练完草书《洛神赋),又练正草《千字文)。但闻珠帘细响,王继先进来道:“启禀陛下,韩世忠的飞章奏折。”
赵构忙道:“呈上。”
吴婉仪忙上前接过王继先的折子,拆开铺展在书案上,赵构看罢,对吴婉仪笑道:“韩卿上奏,举荐一个名叫岳飞的勇士。说他原在杜充军中,建康之战后杜充降金,岳飞带着他的子弟兵脱离,四处和金骑打游击。此次大败金军,收复建康,为大宋夺回咽喉之地。金兀术部扫地而去,不留一兵一卒。岳飞率领岳家军北渡长江,收复了泰州、高邮、忠州等地。百姓们感恩岳飞,在靖江建生祠祭祀,口称岳爷爷,敬若神祇。韩卿请求朕下旨赏赐岳飞,赠其官职。”
吴婉仪激动道:“韩世忠说得极是,妾早前听闻岳飞这个勇士的事迹,说他极是忠勇,追随杜充时,杜充对他又敬又怕。只叹杜充那人太过心术不正,利用岳飞排除异己,却不谋抗金大事。良禽择木而栖,岳飞自然不会追随这样的杜充。皇上正当赐官岳飞,以扶天下抗金表率。”
“所言甚是,正当加擢勇士岳飞。”赵构遂低头拟旨——
朕准予韩世忠所奏,授予岳飞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钦此。
六月的晚霞倾覆了钟氏民宅。大院坐北面南,宽敞洁净,古井、莲池、轩榭、亭台,应有尽有。李清照坐在水榭里,感受着风的凉爽,膝头放着《荀子),望着苍穹目光幽远,似将万丈红尘看破看穿。绿杏看到一只蝴蝶飞过,便追着捕捉。
李迒的白罗袍被风鼓**着,发出飒飒的声响。他沿着拱形石桥走进水榭,摇着扇子,走得很急。李清照忙道:“大宋立足未稳,金人随时会反扑,你练兵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呼唤绿杏斟茶,见她已跑到外面竹林边上去了,忙自己斟了茶,递给弟弟。李迒抿了一口道:“都道金兀术狗贼败走,却在半路接到挞懒的求救信,布兵截断了楚州的辎重供应。如今的楚州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军民初以水草、树皮充饥,后来竟易子而食。知府赵立向朝廷告急。赵鼎命张浚前去解围,张浚硬是不肯。”
膝上的书掉到地上,李清照强稳心神,听弟弟继续道:“官家五次命刘光世督淮南诸镇救援楚州,刘按兵不动。东海李彦先达淮河,被金兵阻拦无法突破。高邮薛庆兵至扬州,途中被杀。刘光世属下王德到达承州,只是装装样子。扬州郭仲威按兵不动,观望形势。真心救援楚州的,只有忠州防御使岳飞而已,但寡不敌众败了下来。挞懒见外援断绝便加紧锁城。”
晚霞透过碧纱窗,映着李清照的角度正好,她站起来,朝门口走了几步,才道:“我大宋诸将胜不相勉,败不相救,怎能克敌制胜呢?这些人怎不明白众志成城、覆巢危卵的道理?怎忍心让生灵涂炭,国土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