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两个丫鬟忙扔了伞,将反抗的春香制服,推了几个趔趄塞进屋里,十分麻利地关门,上锁,这才隔着雕花门向李清照赔罪:“委屈小娘子了,请体谅奴婢一二吧。”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李清照将雕花门拍得山响,一时无法遏止惶急、虚弱,一声哀呼跌倒在地,春香哭喊着将她扶起。
秋雨助愁,家庙在暮色里幽静沉郁。朱漆门廊,镂花窗子,廊檐下的灯笼如夜月乍放,屋正中摆放着李氏列祖列宗及李格非的灵牌。
王月新已在这里跪了几个时辰,任丫鬟说破嘴皮也不吃不睡,来劝的下人全被凶走。李迒推开房门,只觉浓郁的香薰味扑入鼻息,看着母亲的背影,他绷紧了唇,随即紧挨着母亲跪下。外面刮进来秋风阵阵,彻骨的寒意直透肺腑。母亲的啜泣让他心碎,他忍不住道:“已经子时了,请母亲回房安歇吧。你已将姐姐锁在房里,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家门不幸,我要追随你父亲外公去了……”
“母亲是一家之主,请多保重。”
“什么一家之主?你姐姐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王月新说完这句,身子向后一晃,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气。李迒忙上前将母亲抱住,不住劝慰,说死者为大,无论以前有多少怨恨,如今也不该和死人计较,不该阻止姐姐去青州奔丧。哪料他被母亲拼力推开,发抖的手指捣着他额头,连连数落他姐弟二人忘记国耻家仇,实为不忠不孝。伤心的妇人回想往事哭得战栗,声音嘶哑:“当初朝中两党纷争,势同水火。你父亲被奸党陷害,罢官削职,赵挺之却因功晋升。就算他周旋于奸党群中身不由己,不救你父亲倒也罢了,绝不该借姻亲之实收买了咱的下人,偷去婚宴名单当作奸党名单,伪造证据落井下石。你外公扶立哲宗继位,官家对你外公总会有些顾念的,不料全都败给赵挺之这个小人。这还不说,他为撇清关系,又请旨叫儿子与你姐姐和离,说宗室不能与奸党通婚……”
她在哭诉中回忆伤心往事,最后,怨气全被不屑代替,曾经明媚的双目溢出深浓的讥诮:“他赵挺之祖籍诸城,却厚着脸皮赖成宗亲。说起这事,当初作为亲家,我都替他脸红……女儿被休回娘家,李家祖宗的灵魂都会在九泉之下啼哭!可你这不争气的姐姐,却一定要去青州奔丧。都是被休回门的人了,去了青州脸往哪儿搁?也不看看,那赵家满门都是乌眼鸡。她的孔孟之道学到哪儿了?”扭头怒视儿子,“你,还和她一个鼻孔出气!”
家道中落,自京都回到原籍,自贵妇变成民妇,她整天满怀怨怒,说话粗声大气,学着街头巷尾的市井俚语,将豪门千金曾经的优雅剥蚀殆尽,似要以粗俗的言行彻底告别过去,要让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符合如今的身份。她不敢回想过去,一回想就汗水淋漓脚步虚浮站立不稳。
李迒将摇摇欲坠的母亲抱住,替她擦泪,母亲却将他朝外猛推:“去,将你姐姐押来,向李家列祖列宗及你父亲请罪!”
“她,胆敢忤逆我?”王月新艰难站起,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走。
春香正在门外树影里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以为被夫人看到,便忙跑过来磕头。王月新劈面骂道:“蠢蹄子!你以为你是谁,敢来替主请罪?”
春香面带惊慌,语无伦次道:“夫人息怒,这,这与奴婢无关,请夫人饶恕奴婢。”
王月新觉得她说话不着边际,情急之中踢了她一脚:“憨头憨脑的蹄子,整天价满口浑话。这会儿又犯的哪门子浑?也罢!我且不与你计较。快去传小娘子来,她若执意不来请罪,我便去磕头请她!”她有些头晕眼花,扶墙站稳。自李唐以来,女子再嫁已不算离经叛道。自己的女儿依然拥有花容月貌,资本优越,闭着眼摸一家,也比已经败事的赵家强些。最起码没有前嫌,常来常往的,不叫她恶心,不叫李家的祖宗蒙羞。
春香却跪着不动,抬头看看夫人,又畏怯地低下头去,舌头打结道:“小娘子,她,她,她……”
王月新又踹了春香一脚,厉声骂道:“蠢笨的小蹄子,叫你去传禀,你却这样贼眉鼠目地瞪着我!”
李迒见春香吓得哭了,忙出来阻拦母亲,劝道:“母亲,不媚于上不,不凌于下,才是君子之道。你就不要为难下人了!我姐,她,已经去青州了。”
他刚才拿了钥匙去唤姐姐,发现春香在房里坐着哭,追问之下,才知姐姐执意要去青州奔丧,趁着天黑跳窗而走,夏雪早雇了车在外等着。
王月新听了儿子的话,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正要唤木易去追女儿,木易却已走来,行礼道:“夫人息怒,儿女之事,应该看开。”
灯火在风声中迷离,照亮李迒的温润面色,他跪拜在地,仰头乞求:“母亲,我姐姐一心爱恋赵明诚,非他不嫁。道家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母亲难道忘了?母亲精通道学,就该成为此中表率,顺应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尊重生命特性,致力维护和谐,对于世间一切,都不要强求。”
王月新怒道:“当初之事,本是赵家负了李家,奸臣的儿子负了你姐姐。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怎不明白这个道理?”
木易行礼,言语短促:“夫人,请您遵从李姑娘的选择。”
一辆马车在赵府门前的街道上停住。
李清照忙整衣裙准备下车,听到哀乐和鞭炮声不断地传来,情绪顿时大起大落,她扶扶鬓边的白色绢花,红着眼睛问夏雪:“快看看我头顶的珠钗歪了没有?”
夏雪看了看道:“没有,好好的,小娘子放心下车吧。”
李清照推推夏雪:“还有,你反穿的衣服倒像孝衣,只是走路小心些,千万别露出里面的红色。”
“你啊你,净吃嘴上亏。”李清照白了夏雪一眼,扶着她手下了马车。从明水镇赶到青州,一路无休无饭,饿了以干粮充饥,渴了饮些冷水,主仆二人此时皆面色憔悴,疲惫不堪。夏雪上前两步扶住主子,关切道:“小娘子累坏了吧?”
李清照的衣裙被风飘起,凝神听着哀乐道:“无事,走吧。”
夏雪请车夫帮忙将吊祭的纸马、纸钱、祭酒、花圈等物搬向赵府,车夫有些不情不愿的,说他只是车夫而不是脚夫,这些活不该他干,路这么远,他还急着返程,挣养家糊口钱。夏雪朝他瞪眼道:“助人为乐,积福行善,你懂不懂?我们不少给你钱,连这点儿忙都不帮,真不像个男人!”
李清照止住夏雪的伶牙俐齿,朝车夫一揖道:“一路辛苦了!多谢多谢!明水镇离青州这么远,身体要紧,请到府上用饭歇息后再返程吧。”
车夫听了便觉受用,也不说话,弯腰去搬装着吊祭之物的箱子,朝李清照笑道:“瞧姑娘这话说的,纵然受累也觉值了。”
赵府大门洞开,穿着孝衣的人进进出出,外面哀乐遍地,里面哭声绕梁。
夏雪扶着小娘子朝府门前走去,还未到门口,李清照已哭起来。
赵真正在迎来送往,老远看到李清照主仆,忙去禀报赵明诚。赵明诚命人接了满面风尘的车夫入内安顿吃喝、歇息,一把拉住李清照,泪眼相望,痛哭着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