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祠前的古玩摊边,赵明诚已蹲了很久,将一个青铜斛把玩来去,爱不释手,语声激动道:“春秋战国的,春秋战国的……”
那摊主见他布衣打扮,认定是个只看不买的穷人,因此很不乐意,猛地夺去青铜斛,横眉白眼道:“喂,你已看了大半天了!买不起就算了吧,没看看都影响到别的主顾了。”
一道金霞从高远的天际直射而下,天地间回**着喧嚣的市声。李清照已在夫君身后黯然很久,横着心取掉腕上的金镶玉手镯,塞给他:“拿这镯子去当了,买了那几对青铜酒斛。”
“这……使不得。咱家开当铺,却要去别人当铺做这等买卖……”嬉戏的阳光缠绕眉际,赵明诚将镯子推给妻子,内心里是深深的歉疚。
李清照在人群里走了一程,见左旁的店铺前阳光万缕,刘记当铺的烫金红字招牌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她一路回想青州这些年月,对金石书画的搜求、鉴别、整理、收藏,成为夫妇们的共同事业,也带来了非同一般的乐趣和享受。
恰逢单日市易,当铺里比平常忙了许多。李清照悄悄进入,见柜台前围了几个人,便在一旁候着,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小娘子!”
李清照回头一看,惊喜道:“夏雪!”
夏雪挽着郎君刘六,满脸欢笑迎上来,李清照忙引他们来到店外,站在树荫下躲避阳光,执手相看,百感交集。夏雪看着李清照手里的镯子,惊诧道:“小娘子来当镯子?”
李清照却满怀惊喜:“你们既来青州,何不回府?如何会在这里?”
这刘六原是刘跋书童,长得英俊挺拔,更兼脑子灵光,惹人喜爱。李清照见他与夏雪极是恩爱,想自己促成的这桩婚姻原本不错,颇觉安慰。却听刘六道:“我家爷经常游走各地,考证石刻,书童总需车前马后地跟着。我家爷一向体恤下情,便派我来青州的刘记当铺当差。”他甜蜜地望着夏雪,接道,“我们昨日才来,原想着安顿好了,便去府上拜望。”
夏雪点头笑道:“以前大少奶奶做总管时,在多处私做买卖、放高利贷。如今小娘子这总管做的,竟至于来当自己镯子?难道赵府就真的这么不济?”
“原来这刘记当铺是刘跋家的,却一直不曾听他说过。”李清照面色映着明霞,一片坦然,朗声答道,“我当镯子作私房钱用,这原本没什么不妥。贪心,不见得好。”
夏雪望望头顶的树叶道:“也是,郭大乔贪了那么多,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一个青冢。”
李清照悄悄打量夏雪,见她幸福、快乐溢于颜面,面色也比以前丰腴、红润了,便搡着她打趣:“嫁了如意郎君,便忘了故人。”
夏雪急得红了脸,跺着脚道:“哪个敢忘?每日念叨着呢!不信,你问问他。”将刘六推了推,看到赵明诚走来,便反过来打趣,“看,您的如意郎君,片刻不离地跟着。”
接下来,四个人海阔天空聊了一番,言归正传。夏雪推推刘六:“去给小娘子支些银子,镯子就不用当了。”
李清照却扯住刘六不依:“不许假公济私。我的事我自己去办,你们权当不知。否则让人知道我欠钱当镯子,我家赵三颜面何在?”说着,笑望明诚。
一连几日春雨,洗得百花更加艳丽。李清照处理府中事务已毕,对着满院熙攘的雨水,心情愁闷,伤春悲秋,便属自然。唤彩虹拿出文房四宝、侍墨,作出一首《浣溪沙》:
小园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荫,梨花欲谢恐难禁。
写毕,她望着雨幕久久发呆。旧忆总是在沧海桑田后呈现出别样的况味,那些花落水流的过往,仿佛是候鸟掠窗留下的虚白影子。一切仿佛都在似是而非间流转,如梦如幻。
门外的脚步声有些突兀。彩虹忙去门口看看,回头笑道:“三少夫人,你看谁来了啊?”
李清照在玉石笔搁上放好羊毫,起身朝门口看去,却见夏雪撑着伞进来,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见了李清照忙跪地磕头:“杏儿见过夫人。”
李清照想起那日在街头看到她被继母暴打的情形,未免怜悯,欠身拉起她来,担忧道:“你怎么来了……”
那杏儿皮肤微黑,两眼黑葡萄似的,颇显机灵,忙接过话茬道:“托夫人的福,我继母这几天并未打我。”微微一笑梨涡隐隐,煞是可爱,拉住夏雪道:“是我求这位掌柜夫人带我来的,她人很好,与夫人您一样和气。”
夏雪笑道:“杏儿很机灵,竟然打听到我,求我领她前来见您。”
李清照颇觉疑惑,拉住杏儿手问:“你如何知道我?又如何知道夏雪的?”
杏儿却不多说,提纲挈领道:“继母早想卖我,只愁没有主顾,那日故意刁难,后来又悔青了肠子。是她告诉我您的名讳,又引我找到这位夫人的。”回头指指夏雪。
满屋明媚光影,照着夏雪略嫌丰腴的面庞,夏雪笑幽幽道:“她继母如此费心,看来早已拿定主意。小娘子若要收留她,办手续诸事就交由奴婢吧。”
杏儿一直对李清照察言观色,见她欣然点头,便跪地磕头,仍是学着夏雪的称呼:“感谢小娘子收留之恩,杏儿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李清照弯腰拉起她来,拍拍她的小脸,朝夏雪笑道:“她这张小嘴儿倒是很甜。”
杏儿有些不自在了,忸怩片刻,满脸纯真道:“杏儿句句真心话,并非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