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片春愁待酒浇 南北起义盗贼凶
李清照亦是诸多感慨,扭头看着茉莉道:“你道为何盗贼成患?归根结底还是朝政腐败。权臣们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挥金如土,将天下财力尽收囊中还嫌不够。蔡京公然卖官,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买官者得了职位,便千方百计揽财,勒索百姓。黄河数度决口,淹死两岸数百万人。原本中原沃野,如今灾民流离人相食,遍地饿殍。流民四处逃难,大量田地荒芜……”
风吹起地上薄雪,蜡梅从空中洒落。茉莉穿水渡柳,头前引路,似有无限感慨:“青州府只知征纳,又是军费,又是灾民安置善款。府上的存粮日益减少,如今阖府上下清淡素食度日。老夫人信佛,越来越痴迷,禁忌杀生,崇尚素食,这也正合了她的心意。只是妇人多处是非多,对于您处理盗贼的方法,一些人颇有微词。”
李清照听了,黯然不语。
三人悄不作声地顺着林荫道前行,李清照看着茉莉的背影,似看到她少女时爽朗的笑声,伴着自在的风声从头顶飞过。三人正走过一片竹林,忽听林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听一妇人道:“有赵三这样的败家子吗?竟拿自家的银粮充公去了。那李氏不仅不劝,还上赶着帮他败家。”
李清照对茉莉笑笑,彼此心照不宣,说话者正是存诚的续弦姚氏。
另一妇人道:“若是赵府管家把持得住,他赵三上哪里败去?姐姐是妯娌中的老大,今儿便去禀告老夫人,将管家位子取而代之。老人家果真允了,我们姐妹也都阿弥陀佛了。”
说话者正是存诚的妾室刘氏,知道在姚氏这儿,奉承话最管用,为了巴结便不遗余力,巴结到位,姚氏便会引为知己,将排揎、嫉妒偏移,还会时不时地有所赏赐。
茉莉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李清照笑笑,那意思是:您宽宏大量,一定不会与她们计较。
对掌握阖府金银收支之事,姚氏自然十分上心。她本来脑子不太灵光,又为人刚愎,刚刚假造了夫君向家里要一万石粮食的书信,正拿着去见婆母。她与那小妾说着话,已走到竹林尽头,忽听茉莉在那边咳了一声,接着看到李清照,便假笑着搭讪。李清照装作没听到她们的闲话,笑盈盈地行礼作答。茉莉却拉着脸道:“二位好见识!我即刻去禀明老夫人,给你俩一个管家,一个副管家。瞧你们这嘴,一个保管能说退匪贼,一个能叫匪贼自个儿扇自个儿耳光。”
姚氏、刘氏知道得罪不起茉莉,便一起作揖请罪。茉莉边往前走,边冷笑着讥讽几句。
几人进入后堂正厅,行礼如仪。壁炉里生着炭火,十分暖和,进来的人同时脱了外衣。姚氏递上假造的书信,老夫人一看便埋怨起来:“哎哟哟,存诚这不是犯了迷瞪么?也不看看什么年景,只管狮子大开口。”
姚氏本是庄园主的女儿,嫁进赵府,也不过是她父亲贪图赵府的声威。她自恃比存诚小了十来岁,又生了儿子,为赵家老大立了后,听了这话甚觉不满,本想说不是存诚迷瞪,而是母亲偏心!赵三向府中借粮是爱民如子,老大借粮就是犯了迷瞪?却因项庄舞剑,她便不计较,只笑吟吟道:“儿媳见了他的求助信十分着急,却被母亲一句话提醒了,想府中如今惨淡度日,存诚却还要添乱。儿媳回房写信,仔细说说他罢,叫他多在勤政上操心,莫要动辄向家里伸手,一心啃他母亲的老骨头。”他本是影射赵明诚向家里借粮借钱的,完了又觉话不得体,知道妇人们皆怕说老,便朝郭氏作揖道:“瞧儿媳这张嘴,真是不会说话。母亲不算老,自然算不得老骨头。”
老郭氏礼佛这些年,本已修炼到宠辱不惊,这下也不由停下数着念珠的手,朝姚氏翻翻眼皮,又扭头看向李清照,语声温和道:“老身也想一直修善积德,却知盗匪流寇们贪心不足,布施与他们也不过助长恶习。如今骑虎难下,家里又人丁单薄。以你大才女的面子,莫如请来木易英雄,配合青州衙门,捉住那些十恶不赦者,查实罪名,杀一儆百,自然会缓解这一带的匪情,你以为如何?”
这些日子,老夫人十分依赖她,若有相求,便要以大才女称呼,这态度比之汴京相府天壤之别。李清照约略思索,低头一揖:“实在无法请他前来,望母亲见谅。四处灾荒,流寇作乱。李家这会子也是满门妇孺,全仗他撑着。”
请木易入府,明诚临走前这样说过。母亲也在信中表明心意,说是年景不好,也不想委屈木易,让他到青州赵府相对好些。李迒请他赴京尚被谢辞,他抵触官府不愿为其所用,又怎能来青州帮官府平贼?
再说这慌乱年间,李府只有老母、弟媳、幼小的侄儿和一帮胸无丘壑手无刀剑的丫鬟小厮,若没了木易怎成?李清照因而回绝了婆母。
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议到银粮不足的状况,议到如何制止盗匪,没有一个人能想出妥善的法子。李清照也觉得这问题很伤脑筋,揉揉双鬓蹙起眉,一筹莫展的样子。
老夫人年纪大了,便有些啰嗦,数着念珠道:“匪贼们甚是猖獗,不仅将咱们闹得没脸,竟闹到了青州府衙。青州府兵力紧张,便张榜招募灭贼英雄。若能平了这帮山贼,料定青州百姓可以过上太平日子,咱家也再不失盗了。”
老夫人所谓没脸见人,自然是指贺氏失踪之事。众人都定睛看着李清照,只见她盯着地面好久,遗憾地摇头:“可惜了木易英雄,他矢志不为官府效命。”
见众人皆现悻悻之色,老夫人低叹一声道:“也罢。”
众人正听着,忽见守门的小厮引来一个青袍汉子,跪地磕头,那汉子神色慌张道:“小人该死,看守陵墓不力,太和山那帮土匪,竟然,竟然掘了老爷的陵墓。小人该死,任凭夫人责罚!”
老郭氏的念珠遽然断了,滚了一地,丫鬟们手忙脚乱地捡拾。老郭氏老泪纵横,颤声道:“那帮山贼,竟敢掘墓?惊扰了老爷亡魂……”
屋里起了一阵骚乱。老夫人唤了那青衫汉子近前,询问详情,得知贼人只是贪图陪葬的金银财宝,并没动及相爷贵体,其他的坟墓也没动着,才略略安心些,当下便冒着风寒,引领众人去佛堂祈祷,又着人请术士到墓地做安魂法事。众人建议派人请三位爷回来商量着办理,老夫人坚定地回绝:“老爷在世时说过,决不因私废公,叫他们三兄弟都好好执政。”
有人提议陵墓被盗难免使相爷的内堂招了晦气,需起坟另葬才好。老夫人答道:“太和山陵园是老爷亲选的阴宅风水,择地另葬岂不违了老爷心意?”面对窃窃私语的众人,接着道:“阿弥陀佛法力无边,有佛祖保佑,百无禁忌!你等再莫要杞人忧天!”
黄昏时分天空飘起雪花,术士披着薄雪进门,行礼落座。几个小厮也将纸马银钱香火香表等祭奠之物准备齐毕。丫鬟彩虹早已将车备好,在府门外候着。老夫人不畏风寒,亲率阖府一众去山中为亡夫超度,连赵安赵乐也随着奶奶钱怡在车上坐着。
北风凛冽,雪花飘舞,但听得风动梅枝,雪落簌簌。太和山赵氏陵园连续七天的安魂道场,老夫人一场也没缺席,又择时重葬,参与葬礼,终在回程的车上晕了过去。黄昏时分,茉莉扶着摇摇晃晃的老夫人进入府门。李清照忙差丫头彩虹去请郎中,怕是老人受不得天寒地冻,染了风寒。
一炷香时间后郎中进府,他本是青州名医,望闻问切甚是仔细,说老夫人乃是伤感、虚劳过度,仔细调养一段时间自然无事。李清照这才放下心来。
老夫人本是要强之人,方在炕上躺了一会子,见茉莉熬好药端来便要坐起来喝。李清照忙扶她坐起,丫鬟彩虹挺有眼色地在她身后垫了被褥和抱枕。茉莉拿着汤匙要喂主子,老夫人偏待药凉后自己喝下了,半个时辰后又与众人一起进了少许晚食。
饭后小坐,众人皆言陵墓被盗有损赵府声望,加派看守并不一定能震慑盗贼,接着就又提到请木易来青州平贼之事。李清照自然能想到盗墓这件事对赵府的羞辱,也想到夫君若知必然要伤心一阵子,但依旧顾虑重重态度不明,完全不似平日的样子。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除夕将至。官府封印业已数日,存诚、思诚、明诚将任上诸事应酬已毕,皆回乡过年,结伴去太和山祭祖。一时,乡宦、土豪等皆借着年气前来拜见。赵府不停地摆宴,热闹非凡。府门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老夫人经过调养,已经康复如初,喜气洋洋地摆宴,为儿孙接风,趁着年气,顺便也请了族人。又有赵婉的婆家明州史府,郭小乔的婆家河洛李府,赵娴的婆家、赵小荷的婆家也都先后送来了年礼。李清照忙着接礼、打赏、回礼,早晚不停。绿杏年纪小些,不太好用,李清照便向婆母借来了彩虹。
这日晚安过后众人散去,唯有姚氏抱着儿子给老夫人逗乐。外面爆竹声声,处处挂着大红灯笼,孩子们一群群地在胡同里疯闹。惹得赵安赵乐也闹着要放鞭炮,得不到允许便闹情绪,以不吃饭、不睡觉对抗。钱怡无奈,领他们到老夫人这儿接受训教。老年人见了孪生的重孙眉开眼笑,一手一个拉到身边,抚着额头教导:“不是不叫你们玩,是你们太小,出了意外可怎么好?你不见那些孩子顽劣,去放鞭炮,崩断了手指崩掉了鼻子。待你们年龄大些,逢年过节,想躲避放鞭炮却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