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道:“小丫头何时嘴上抹蜜了?闲话少说,去准备了明天穿的礼服,拿来我看看。”
绿杏应诺,抱了一堆新衣服过来,搭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李清照拿起一套紫莓色锦缎褙子、浅荷色云锦臂帛、乳白色千褶绣兰草裙子看了看,点头道:
“就这套吧,你再仔细查看查看,别叫哪儿露出线头或错了扣子。”
“奴婢遵命。”绿杏应答,乖乖地拿着衣裙,到一旁检看去了。
李清照低头凝神,将新成的《蝶恋花》诸字推敲,忽想起一事,问道:
“宋辽开战,咱赵府筹备军资三万贯钱,命木易英雄送往青州府,他可去了?”
“已经送去,木易英雄回来复命时,见夫人在打盹,就没有惊动。”
冷风吹得雕花窗响动,李清照皱眉看着窗口道:“一连下了几场雨,明儿可别再下了吧,别将人阻在路上。”扭头看绿杏,“天不早了,检查完了你就早些睡吧,我这儿不用伺候了。”
“夫人,明天要带些《易安居士文集》去吧?须带多少本?奴婢这就去准备好。”
“三十本吧,免得到时这个有了那个没有,尴尬。”
“嗯,奴婢这就去清点好书,装进箱子,免得明儿临行忙乱。”绿杏掩门退出。
窗外雨潺潺,搅起人心底的愁烦。李清照紧紧脖子里的鸾带和腰间丝绦,站在窗前,依稀旧忆历历。
记得那年表姐妹们一起玩笑嬉闹,几个小丫头片子背地里比酒量,酒醉了胡轮瞎吹,傻话疯话说了几大箩筐,最后各自预想未来的夫婿模样。二表姐王美艳说要嫁个才比姜淹的状元郎,大表姐王美英说要嫁个武比卫青的大将军。表妹王美娘人最小,想了半天才道:“才不要嫁什么显贵世家之子,只要嫁个厨师,整天给我做好吃的就成。”
众人哄堂大笑,最后齐问一直无话的李清照。她被姐妹们逼得急了,才道:“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只要……只要他不欺我就好。”
只要他不欺我就好。
当时她只是急了信口胡说,随着年龄增长,才知道这就是她对夫君的卑微要求。她就是这样的人,不会贪心,不会欺瞒,不会唯利是图,不会怨天尤人,喜欢简单,喜欢清静,情愿生活单调些,只要大家都开心平和,以诚相待。
今年元旦他回来小住,情感比往日更为热烈。她相信一个人的柔情蜜意、真挚爱怜是无法装扮的,可总感觉哪里不对。究竟哪里?她也说不出,便责怪自己敏感多疑。
细数心里积压已久的失望、悲伤、痛楚,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并非没有贪心、怨恨、奢求的人!她突然蒙上被子,放声大哭。
李清照是被第二日的太阳惊醒的,夜里不知哭了多久,直哭得睡着了,并没拉上窗帷,早晨的太阳便洒了满屋,光线刺目。醒后她抓着被子枯坐,眼神冷寂,看看空旷孤寂的大床怔了好久。
这是她第一次赖床,总是有那么多事要做,因此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清冷的晨风将窗幔撩起,像是少女柔软的腰肢。一阵冷气顿时爬上脊背,她伸手拢拢身上的褙子,却发现指尖更是出奇地凉。
靠墙的小几上,一本《荀子》静静地放着,书角已有破损。
琉璃珠帘发出丁零零的脆响,绿杏在门口望过来,便心痛道:“夫人喝了汤药,怎的还没睡好?”
李清照笑道:“无事。”说着下床,由绿杏服侍着洗漱、梳妆、更衣已毕,在书房看书到巳时三刻,便和绿杏坐了马车,朝青州知府官邸行进。
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光,佳木葳蕤,百草芬芳。宽敞的长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商贾穿梭,店铺林立,一派热闹繁荣之象。
马车辚辚融入街道,缓缓地走着,车顶洒满金色的阳光。乌鸦从道旁的树梢飞过,落下几片黑色的羽毛。绿杏挑帘看着热闹的街景说:“今儿天气真好。”
马车穿过了繁华的街市,走过了喧嚷的人群,向着府衙方向缓进。一米阳光钻进帘缝里,照亮李清照脸上的悲郁之色。她忽然想起什么,偏头看着绿杏:
“这宴会是个势利场,你被安排入座,一定要记清。酒宴伊始,美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时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这看菜只供观赏,也是为了展示府衙里大厨的手艺。你要是对着看菜动了筷子,会被当成乡下人,会被取笑没见过世面。你可记下了?”
绿杏笑幽幽道:“奴婢初进府时总是记不住,丢过几次脸,再不会忘记了。”
官邸别院门前石狮子把门,汉白玉铺成的地面十分平整,远望如同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寿诞欢宴设在迎宾厅,厅中设着无数几案,案上珍馐佳肴,舞姬往返,衣香鬓影,人声鼎沸。
李清照含笑坐于中堂下左首第一席上,旁边坐着艳妆华服的知府夫人。
尽管连日阴雨,春寒料峭,宋辽战事正酣,边塞异族闹着要造反,百姓歉收,黄河泛滥,各地爆发农民起义,朝中党争、攻讦、排斥,但知府家中不减寿宴繁华。厅中美人如玉,细腰如柳,灯烛齐放,歌舞升平。文武官员、乡绅、土豪、世家家主济济一堂。
她旁边的一位妇人道:“好姐妹,可别冲着易安居士发牢骚。她可是个好人,这两年闹饥荒,她明里赏那些盗贼钱粮,暗中接济了多少穷人?”
乐器声、歌唱声、欢笑声、喝酒行令声一波波飞扬,将妇人们窃窃私语声压了下去。
李清照接受了众位夫人一轮轮的敬酒,酒后又被围住签名赠书,众人无不以得到赠书为荣幸。毕竟只有三十本书,没得到的嘴里说着无事,心里却不免失落,或暗骂两句:什么东西?有什么稀奇?
李清照回来已是酣醉,被绿杏搀进房中。她仰面躺在**,闭上眼睛,眼前却都是他与陌生女子鸳鸯交颈的一幕幕画面。
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她的心痛到麻木,无法呼吸。
时间静静流淌,室内光影不断变幻,如同尘世间嬗变的一切。
一切都在变化,唯有她的灵魂,像光阴一般古今一辙。又如她对他的情感,真挚强烈,生死不渝,多少年来,寂寞地伴着漫漫时光,无限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