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姐妹,还说这个?”吴婕妤含笑斜睨,拉着她问道,“饿坏了吧?”
李清照点头。这下轮到吴婕妤愧疚了:“这会儿上不了厨,先胡乱对付下肚子吧,不渴不饿了再去睡会儿。”
宫娥上了龙井茶和几碟茶果,两人拉着手坐在榻上叙了会子体己话。李清照说了这次来京的来龙去脉,说到金人奸细,吴婕妤虽然已知大略,但仍勃然变色道:“金人果然包藏祸心。童贯这是要灭口!真是奸狡之人,枉费了官家的信任!非是我不敢在官家那儿揭露他,而是他在后宫的关系盘根错节,极得宠信。我人微言轻,空口无凭,会坏了大事!”
李清照叹道:“原不想给您添事,本想押奸细去见咱的大表姐,请她面见郑皇后,不料半路撞到童贯,功亏一篑,害得木易兄弟几人涉险。”
“我听说那木易是李迒的师傅,身手极好,应该无恙。”吴婕妤望着渐亮的东窗道,“你别担心,就安心待着吧。”
窗外风声簌簌,空旷的大殿,帷幔重重挡着轻寒。李清照看着动**的帷幔道:“童贯身为重臣,难道真的会置江山存亡于不顾?”
吴婕妤冷笑道:“你能这样问,还是对他了解不够。他联金伐辽本是私心膨胀,为了邀功请赏,罔顾国民利益。李迒昨晚告诉我,靖远侯史师仲觉得北伐为不义之战,战前冲撞了童贯,后被辽军追赶到雄州城外,童贯竟不开城门。从某种程度上说,靖远侯是被他逼死的。这样的奸佞,你还指望他有一丝一毫的人性,一丝一毫的忠心?”
李清照忽想起什么,仓皇地在身上找来找去,语声急促道:“糟糕,莱州府的令牌不见了。”
吴婕妤愣了一愣:“你可知丢在何处?若被童贯的人捡到,只怕连赵家李家今后都不能安生。”她的声音极为清冷,好似破冰而出的水,哗哗地流泻,带着无尽的压抑情绪。
“实在不知丢在何处。”李清照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愿它不被童贯的人捡到。”
二人再也无话,屋里气氛沉闷起来。绿杏却想:她们是否太过敏感了?就那一个铁牌,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吧?但她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却不敢说话,可劲儿地咬起指甲来了。
晨光熹微,雨落在屋前的荷塘上,泛起幽幽的微光。看看东方破晓。吴婕妤安置李清照绿杏去房中歇息。李清照忧心忡忡,难以合眼。帝国的命运到底由谁选择?不管前方是何命运,她选择的是无愧于内心,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世人。帘外细雨绵绵,恰似病酒天气。轻蒙的细雨飘到窗扇上,如同离人的泪。辘辘的车轮声自广巷而来,辽远空寂。
“天还没亮么?”李清照一觉醒来,忙问站在窗前的绿杏。
“夫人,你睡迷糊了,如今已是酉时之末了。”绿杏上前扶她起来,服侍穿衣,穿鞋,扶着她下床,自有两个宫娥过来服侍着梳妆已毕,悄悄退出。
“得去李迒家里看看。颜蓉二胎,就要临盆了。”李清照屈指一数,推开朱漆镂空窗扇,只觉清凉的雨气夹着秋意扑面而来。天边霞色浅淡,白云清透如玉,使人倍觉惬意。宫娥进来请示沐浴,李清照随之走进浴房,沐浴过后,穿了宫娥送来的常服出来,轻薄的臂帛掩着晶莹光洁的手臂,淡香氤氲,玲珑有致。
安静的夜色在屋里流淌,和着淡淡的熏香,似一曲耐人寻味的长短句。
戌时三刻,一辆马车自东华门出了宫城,沿着东华大街走了一程,向左拐进一条胡同,向前走了数十丈,见细细的雨幕里,一座大院于夜色里默然伫立。
门前荷塘上花事已了,梧桐已是萎黄衰败。上弦月散发出蒙昧的光辉,静静地洒在门前的石狮子上,照亮门头上的李府二字。
李清照和绿杏从马车上下来,撑起雨伞,看着马车离开,这才转身朝大院走去。雨不算大,却在伞面上汇成细流,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溅湿了裙裾。守门人并未见过李清照,打量着她二人身上的宫装,便含笑低头,让了进去。
李清照穿花度柳,一路细看,李府的布置简约、大气,有亭有榭,有山水花草,完全承袭了老家的风范。她刚一进入后院门,就见里面十分喧嚷,好些人进进出出,也不知忙的什么。她匆匆踏着石级,走到正厅的廊檐下,见房门掩着,里面传来小而压抑的哭声。正在这时,厢房里却传出响亮的婴啼。李清照急道:“颜蓉生了!”明明想去厢房看看新生儿,却又牵挂正厅,指着房门道:“里面哭个什么?”
绿杏道:“夫人莫急,快进去看看。”
一个丫鬟急匆匆从厢房跑过来,进门前匆匆看了李清照一眼,便走了进去,一看这里的情势,忙咽下恭喜二字,打着千儿瘪着嘴道:“启禀老夫人,少夫人生了龙凤胎,母子平安。”
“啊,龙凤胎!”李清照止不住惊喜,推开正厅的门,见太医们正一拨拨地进入里屋,又一拨拨灰头土脸地出来,在老母亲的耳边不断地啰嗦着,什么伤势太重、失血过多,什么连日劳累、身体虚弱,什么心脉已损等。
李迒,李迒,你不能有事!李清照倏然如遭雷击,来不及参拜久违的母亲,再也听不清太医们说了什么,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发须皆白的老头们在屋里走马灯一样地旋转,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这样冷酷的现实。
王月新虽未满头银丝、满脸枯皱,但容颜沧桑,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目光浑浊,空洞如枯井,嘴巴不能自控地一张一合,忽瞥见自己的女儿站在面前,她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滚!我不想看到你——”
灵魂出窍的李清照似被这一个巴掌打醒,想老年人失去儿子,一定被逼疯了。绿杏在一旁吓得跳脚,咬着帕子不敢吱声。
李迒不会死李迒不会死!我那么可爱的弟弟怎么会死呢?李清照也好像疯了,不假思索,凶猛地推开两个挡路的白胡子老头,朝里屋冲去。
那两个太医都被推了个趔趄,若非被旁边人搀扶,一定会跌倒在地,摔成骨折。他们踏出宫门看病的不是皇亲即是贵胄,即使在宫里也没受过这样的礼遇。一个老太医气得眉毛胡子乱抖,抢前几步,指着李清照背影怒斥:“你这无礼的丫头!”
见她穿着宫装,便以为是个有头脸的宫婢,才敢这样跋扈。另一个老太医愤愤不平地指着她问:“哪宫的丫头?”
新进的下人们也都不认得李清照,从老家带来的两个丫鬟怕事躲在一旁不敢说话。绿杏本来想跟过去,因为怕被询问便悄不作声地躲在屋角。
李清照一冲进里屋,迎面看到了李迒,扑上前抱住,又哭又笑:“李迒,你好好的啊!他们……”回头指指太医,“怎么回事儿?”
李迒一脸的英气,满面的悲伤,指着榻上:“李霖,他……”
床榻上,十四岁的李霖穿着松软的常服,闭目躺在一片灯影里,眉头微皱,好像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一个丫鬟拿着手帕,一边啜泣,一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他脱掉的盔甲被血染透,已经模糊了颜色,被扔在地上。
李清照朝侄儿俯身下去,拉起他的手,那手冷得像夏天消暑的冰块。她的泪水瞬间决堤:“霖儿,霖儿!”
周围渐渐有了哭声,一些在旁边侍候、拿着手帕偷偷抹泪的丫鬟们便放声哭了起来。
“不准哭,不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