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逢各自伤迟暮 晚惊栖鸟杂流声
秾华殿里明珠照耀,洒下耀眼光辉。赵构与吴贵妃在凤榻上并坐,轻揽她腰肢,略有歉意道:“三年来为父皇守制、服丧,又对付伪齐和金国联军,又是巡幸各地,为筹军费,为成天下表率,宫中一直都没庆典。爱妃一直跟着朕简衣素食。上月搬迁新址,金国又遣来使、递《国书),主战派主和派又不停闹事,朕忙着制衡、调停,焦头烂额,这段时间委屈爱妃了,爱妃莫要着脑。”
吴贵妃一腔柔情,笑意融融道:“臣妾以蒲柳之质,得皇上垂爱,此生足矣。看着皇上烦恼、失眠,臣妾心痛还来不及,哪里会着恼啊!”转念一想,问道,“大才女李清照托臣妾呈上的谏书,皇上可有决断?”
赵构面色一沉道:“嫔妃不得干预朝政,爱妃以后再莫做这种事了。”
吴贵妃机警地一转眼珠,咽下话语,但听赵构道:“满朝文武,也只有秦桧为朕着想,顾念朕的思亲之情,催着朕加速和议,迎母后南归,颐养天年。那些反对和议的,谁想过朕的感受?百善孝为先,让母后在金国受辱,朕便是大不孝、大不善,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何谈得到民心?得不到民心,又何谈得天下?天下万事可待,唯行孝不能待。因此,朕每日想着迎回母后,再放手一搏!”
赵构宠吴贵妃,她自然知恩图报,设身处地为他着想。
收复!灭金!是爱国勇士们的口号和心声。他们浴血拼命,前赴后继,仗打了十几年,国土收复了再失,失了再收。而他的母后呢?在金人的**中随时就会丧生!他不顾一切要接回母后,原本无错。利益和亲情比,他选择了后者,若是凡人,便是有情有义。只可惜他是国君……
吴贵妃遗憾地看着他,却听他道:“和议大局已定,又是中秋节,朕要设宴庆贺一下,届时爱妃可来一场‘进帖子’诗会。如今人丁单薄,不妨邀内外命妇四品以上能作诗者赴宴助兴,得了头名的,朕有赏赐。”
吴贵妃目中笑意落在赵构脸上:“李清照才华惊人,一定要请到。”
赵构摇头道:“不妨将名额限于三品以上。朕可记得,她只是四品恭人。”
吴贵妃搡着赵构撒娇:“若没了李清照,诗会就没了意义,皇上圣明,不应惑于谗言。”
“非是朕惑于谗言,她再嫁、讼夫、离异,离经叛道,国民皆知。秦爱卿说,都不知怎么称呼她了。赵夫人,张夫人?”赵构脸上是啼笑皆非、不可思议的表情。
轩窗大开,风卷起帷幔,扑到吴贵妃身上,宫娥忙以金钩挂起。吴贵妃起身,跪地道:“她再嫁、讼夫,都由臣妾而起,请皇上降罪臣妾吧!”
赵构忙搀起吴贵妃,语声温软:“爱妃不必与朕置气,叫她参与便是。”
吴贵妃由才人先后晋为婉仪,贵妃,尽心侍驾,不嗔、不怨、不贪、不争,一路提携张氏晋级。张氏殁后,又收养她的义子,悉心呵护残缺婚姻等。她身上既有纯情又有豪情,赵构对她有着很深的感情。
吴贵妃被赵构扶着坐了,又道:“建国公赵瑗就学于内宫学府,甚为刻苦、勤奋。岳飞前时在资善堂遇到他,观他举止听他言谈,甚是满意。夸他英明雄伟,说是中兴基本。”
风吹起红锦帷幔、芙蓉绣帐,吹起赵构满脸的沉沉阴气:“他岳飞不过一介武夫,不该干预皇家嗣君之事!那天他来见朕,请求立赵瑗为太子。朕想到建炎三年苗傅之变,当时回道: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不得干预朝政!岳飞退出时脸色很难看,怎么形容?面如死灰!”
吴贵妃笑着拉拉赵构衣袖:“皇上不要对岳飞有所猜忌,他是个大忠臣,只是与臣妾一样,重视赵瑗的德才兼备。”
赵构极是钦佩吴氏,拥住她道:“好好好,赵瑗英明雄伟,乃中兴之基,朕听爱妃的便是,但立太子,还要等等。”
赵构答应着,暗自思忖。他才三十一岁,谁说就一定生不出个儿子,一定要江山旁落?
中秋节前丹桂飘香,学生们享受节假。孙玉夫和夏雪将屋里收拾得清静整洁,青瓷花瓶里插着怒放的琼花。李清照坐在窗下看着随风飞舞的桂花,合上书卷道:“终将明诚的金石遗稿一一校正誉录,做了些必要的增补,全文以细宣工楷誊写完毕。完成了明诚未竟之事,也算对他有所安慰。”
夏雪叠着衣服放进柜子,笑道:“为这《金石录),小娘子头发都熬落了,每天梳头都掉很多。”
李清照笑道:“记住改口,五十三岁的人了,再叫小娘子,会笑坏旁人的。”
夏雪的鬓角已经花白,打着千儿道:“奴婢也想改口,可总觉别扭,总是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李清照笃定道,“咱们打小在一起,情同姐妹,如今劫后余生,相依为命,本是缘分,应当珍惜。你也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动辄行礼,那会叫我难过。”
夏雪应着是,一旁忙碌去了。李清照铺展开宣纸,以端丽的梅花小楷写词。
孙玉夫看着花瓶里的琼花,凝眉道:“姑姑,王美娘怎么不讲一点亲戚情分。咱们的归梦堂,也成她攻击的把柄了。”
越窗的霞光照亮李清照的面庞,她神思悠远道:“庸俗的人怎能明白别人的高尚?不要管什么飞短流长,做好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姑姑,刚才接了请柬,明儿去宫里参加进帖子宴会,又会碰到王美娘吧?”
“当然。”李清照坐在书案前道,“君子坦****,小人长戚戚。”
邻家院里的说笑声随风传来,她满目艳羡道:“这会儿忽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汴京,我和明诚一起游赏,遇到卖花的李师师,她小我十岁,却死于靖康之乱了。我残年余生,多么希望打败金寇,北归有期。”黯然回身,从书架上翻出赵明诚的手稿,闭目抚摸,泪流满面。
黄昏,天空中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满地的落叶上,发出让人忧伤的细碎声响。夏雪已将饭菜摆好,却见李清照倚窗望空,看着一群北雁掠过寂寞长空,不知他们可被雨湿了翅膀?这情景勾起她心底的悲凉,抑郁之情蓬勃溢出,提笔作出一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最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亥时之初,艳阳照着富丽堂皇的宫殿群,殿顶的琉璃瓦熠熠生辉,一群鸟绕着兽脊飞檐鹏翔。李清照和孙玉夫的马车刚一在广场停下,便有执事太监过来引走车马。广场上走动着官员,太监,宫娥,衣着体面的小厮和艳婢,相互寒暄、说笑,想必在等候他们的主子。
李清照仰头看着绵延不绝的宫殿群,哀痛和愁思仿佛此际随风涌动的落叶,一层层卷上身来,竟生出一种彻骨的恍惚感。
孙玉夫读得懂姑姑的一颦一笑,便要岔开她的悲情,笑道:“初被姑姑收留时,我看江宁的赵府就像这里的皇宫。那时我不爱读书,每说才藻非女子事也,姑姑立即不高兴了。那时我便想多读书,从书中汲取养分,坦然应对莫测命运。”
李清照纳罕地审视孙玉夫:“你这话倒是老成,让人惊奇,到底是长大了,这几年也算没白教你。命运无常,困苦挫败也可是登高的阶梯。与其做无用的哀怨、悲伤,不如化作柔韧的蒲草之意,常怀悲悯之心,常伸援助之手,常予温暖之意,则做人谋事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