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能让天地翻覆的魔气在断开的积云中睃巡了一圈,又听话地钻入了少年的指尖。转过脸来,他对上她直勾勾的视线,似乎也只是慌乱了一瞬而已。
熊熊火光映入他的眼底,看起来有些悲戚。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透过雨帘凝望住她,没有任何辩解,只问道:“师父为何来得这样晚?是追魂印发作了吗?”
“是。”樱招有些迟缓地点了点头。
“那难怪,”他又问,“现在已经好了吗?还疼吗?”
“不疼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回答,他竟露出一副松快的神情,有些解脱地低声道:“那就好。”
在理智弃守之前,樱招没有再与他漫无目的地兜圈。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人是魔?”
这句话,她以另一副面容问过他一次,他当时给出的回答是——
“我是人,抱歉,让你失望了。”
这次他显然已经放弃挣扎,什么花招都不想耍了。丝毫停顿都没有,她听见他老实承认:“严格来说是半魔,母亲是人,父亲是魔,但师父若想把我全然归于魔族,也行。”
一口一个师父,叫得讽刺,她樱招可没有能耐教出这么“厉害”的徒弟。
他那股魔气,与弟子遴选当日萦绕在测灵珠上的魔气一模一样,是斩苍的气息。她对他的怀疑,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他起就一直盘踞在心头,不曾散去,即使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感觉出了错,但她仍旧坚信自己的预感。
虽然关于斩苍,她亦是满腹的疑惑,无处可解。
雨丝纷纷扬扬地飘着,樱招从乾坤袋中抽出缚魔索,一边朝他走近一边细细解释道:“肥遗之皮制成的绳索,专克你魔族,被缚住之后,你会全身力气尽失,水分亦会慢慢被抽走,越是挣扎就会越渴。”
她见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便好心提醒:“现在,你可以开始逃了。”
“浪费时间来追我,他们就没救了。”贺兰宵指了指着身后齐刷刷躺着的那几个修士,缓缓朝她伸出了双手,“还是先将我绑住吧。”
绣满了真言,不会被雨淋湿的袖口兜进了冷冽的风,像蝴蝶的翅膀上下翻飞,搅得樱招眼睛发酸。
被绳索束缚住时,他将头垂下来,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抱歉,师父,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说着不是故意要骗她,也骗了两年之久了。
贺兰宵身上的谜团多得数不清,要认真审问起来,说不定一天一夜都问不完,而且,谁知道他会不会继续骗她?
多事之秋,空气中满是惆怅的气息。风晞师兄亲自将燕迟和苏常夕接回苍梧山时,问起贺兰宵去了哪里,樱招只说他去别处历练,其余什么都没有透露。
明明将贺兰宵带回苍梧山,交由风晞师兄审问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她不想将他交出去。
要知道,她可是堂堂修真界第一剑修,苍梧山一峰之主。第一次收徒便收了个半魔少年,传出去恐怕要沦为天下人笑柄。更何况,他们之间早已逾矩。
虽然这事只有她自己清楚,但如若让向来面冷心硬、手段狠辣的风晞师兄来审,说不定很快就能查到她身上。
桩桩件件的罪名,若是认真计较起来,不光她清白不到哪里去,弟子遴选时整座苍梧山无一人察觉贺兰宵是魔这种事,也会被扒个底都不剩。
她自己名誉受损事小,给苍梧山蒙羞事大。所以,即使是为了师门的荣光,她也决计不能将他交出去。
还是先关着,再想办法处置吧。
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说他死在了历练当中,也没有人会怀疑的。仙门历练,本就凶险万分,前几日被蚕妖吸干精气横死的修士们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师兄。”风晞准备离开时,樱招将他叫住。
“还有什么事吗,樱招?”风晞不会看人脸色,向来只有事说事,对于小师妹一脸的纠结亦完全没留意。
樱招问他:“搜魂之术,怎样才能减轻被施术者的痛苦?”
风晞的羽阳峰肩负着守卫山门大阵的职责,平日里抓到的想潜进山内作怪的妖魔不在少数,那些心思诡谲的恶徒,客气的审问根本撬不开他们的口。万不得已时,他们也会用到搜魂术这种极其残酷的术法。
修真之人自诩人间正道,创造出来的术法却一个比一个残忍。追魂印、搜魂术,都与神魂有关,仿佛切肤之痛根本不算什么,触及神魂才能真正让人遭受折磨。
“既然都已经用到了搜魂术,那么对方想必是阴险狡诈、穷凶极恶之徒。”风晞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减轻他们的痛苦?”
樱招敛了敛眸,扯出一个笑:“你说得对,是我多虑了。”
案上密密匝匝的文字渐渐看不明白,她吹熄烛火,在黑暗中深吸了几口气,才钻进紫云壶中。
不管怎么样,该面对的,总得要面对,而且现在最紧要的,是弄清楚贺兰宵是如何以半魔之身通过的弟子遴选,又是如何隐藏魔气这么久的,还要问清楚苍梧山内,他又是否有魔族内应。这些是远比压在她心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为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那张蛊惑人心的脸现在被折磨成了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