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冲出另一个端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有了重生之感。
整个大学期间,尹世茂之所以拒不恋爱——班上好几个女生向他示好,周末到他寝室,像恋人一样帮他洗衣服和收拾床铺,他却始终只把她们当同学看待——与这次经历不无关系。
再说那些恋爱的男生他看得很清楚,要给女友打饭、打水,要千百次地回答女友那个傻得出奇的问题:“你真的爱我吗?”把“只有你才值得我爱”之类的屁话憋出来后,女友又要求他再说一遍。稍有空闲,就被拉出去约会,去晚了两分钟,女友就给气受,就陷入纠缠不清的解释,并以加倍的殷勤去补偿,以求女友的原谅。等女友好不容易原谅了他,把掺和着泪水的温柔又给予他,一个美妙的夜晚就浪费掉了。凡是恋爱了的男生,跟同学话也少说,酒也不喝,真没球意思。尹世茂最害怕没意思。他是打定了主意的,哪怕全班男生都恋爱了,他也不恋爱,没人跟他喝酒,他就一个人喝……
不进去,就意味着啥也看不见。
夜已深,半月湖的灯光越发朦胧。半月湖本身并没有灯,只有立在大路边高杆上的两颗路灯,影影绰绰地照过去,在湖面形成浅橙色的反光,连湖心那片枯死的荷叶,也不能看见分毫,至于藤萝遮蔽的廊道,更是漆黑一团。何况紫藤树在弧形的顶端,从大路望过去,是有相当距离的。
尹世茂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得整个校园都沉入了梦里,还是不敢进去。
罢了,我不信杨顺城在那里干等两个钟头、三个钟头,还会那么傻等。他吉他弹得那么好,功课也学得那么好(连续两年,杨顺城都拿头等奖学金,我们班仅此一人),想必没那么蠢。
这么想着,尹世茂踏上了回寝室的路。
校园真的空了。走到中心花园,在假山下的池子里,看见一轮圆月。抬头一望,天上果然有月亮,然而它像一块冰片,更像一团圆得无可挑剔的云,没有光。它的光还在高空就被冻住了。别看重庆进入春天就热得人无处躲藏,可秋天一过,黄叶飘零,冷气便千军万马地驻扎进来,附着在树梢、墙壁、路面、皮肤,以及所有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地方,使人臃肿和迟缓;特别是子夜过后,朔风吹刮,寒霜簌簌而下……只有热恋中的男女才是不计寒暑的生物,可杨顺城是在等待爱情,而且是毫无指望的等待。他别冻坏了啊。尹世茂有了一丝担心。
但他也因此觉得,这么冷的天,杨顺城更不可能无止境地等下去。
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了。
他去312察看,门关着,只从门缝里传出拉锯似的呼吸声。
说不定杨顺城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尹世茂是他们寝室第一个起床的人。往盥洗室去,要经过312。312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见杨顺城**的蚊帐,严严实实地罩下来。他吐了一口浊气。这口浊气胀鼓鼓地折磨了他一夜,连做梦也被它折磨,现在终于吐出来了,感觉浑身轻松。
盥洗室里只有李东一个人。他在刷衣服。并不是洗,而是将应该起棱角的地方刷湿润,再回寝室,用小熨斗熨。见尹世茂进来,他停下手,神神秘秘地说:“杨顺城那龟儿子,终于搞到女朋友了。”
他把那个“搞”字,咬得特别重,特别的意味深长。
尹世茂慢腾腾地挤上嫩绿色的牙膏,“不能因为人家回来得晚,”牙膏太少了,他又挤了一点,“就一定是搞了女朋友。”
“啥回来得晚啰,”李东将衣刷在洗衣台上一碰,“刚回来!”
尹世茂开始刷牙。水把牙齿冻得在嘴巴里直跳,跳几下就麻木了,像是嘴巴里没长牙齿了。
那时候,去外面开房的大学生非常少,但也不是没有。侧校门外,有一排平房,因低于街面,看上去像地下室,平房里住的全是重庆的老居民,他们不止这一处房产,就把平房办成地下旅馆,20块钱一夜,某些不仅向心灵、还向身体索求爱情的大学生恋人,会去那里开房。这是校方严厉禁止的,只要被发现,二话不说,男女生一起开除。就在前不久,生物系才开除了一对儿。去年春天,外语系也开除过一对儿,宣布的当天,那女生就跳了嘉陵江。
尹世茂擤了擤鼻子,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捧水洗脸。水把他的脸淹住了。冰凉刺骨的水。他仿佛要把自己的脸好好冻一冻。听见李东的话,他说李东,这种话你是不能乱嚷嚷的,既然你已经嚷出来了,我也听见了,你就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要是有第二个人听见,你要负责任的。
因为脸被水淹住,尹世茂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咕嘟咕嘟,像被开水煮着。
李东明白这些话的分量了,说尹哥,我只说给你听,绝不会说给别人。
那天,杨顺城没有去上课。
这是四年大学,他唯一的一天缺课。
他没给老师请假,也没找任何人代假。尹世茂见他没来,就先给班长打了招呼,说杨顺城感冒了,发高烧。是班长向老师说明情况的。那天上午的课特别多,满满当当的四节,四节课尹世茂都没听进去,他在想:会不会杨顺城真的找了女朋友?会不会那封信不是我写的,而是一个女生写的?
中午回来,尹世茂去食堂打了饭(只要上满四节课,我们都把碗装在书包里),但没吃,他要把饭送给杨顺城吃。送去才知道,杨顺城真的感冒了,真的发了高烧。尹世茂也才从恍惚的神思中醒过来。那封信,的确是他写的,不是某个女生写的,杨顺城并没有找到女朋友。
杨顺城没吃他的饭,只吃了他去医务室拿来的药。
换了别人这么关心杨顺城,同学们会觉得奇怪,尹世茂这么做,就不奇怪了。
“我从来没遇见过像杨顺城那么傻的人,”这时候,尹世茂对我们说,“比羊还傻,风雪来临,羊就迈着碎步,自动地挤到一堆儿,相互取暖,无同伴取暖,就不停地鸣叫,还以一只羊的智力,判断哪个方向是它的家,边鸣叫,边朝家的方向奔跑。杨顺城分明没有取暖的对象,却不知道回屋。你等一个钟头没来,就绝对应该怀疑了,等两个钟头,就不只是怀疑,而是断然离去。哪怕写信的人是貂蝉,是天仙,也不应该让一个赴约的人等那么长时间。而杨顺城竟然一分一秒地捱,挨过半夜,挨过后半夜,一直挨到天亮,才孤孤单单地站起身,孤孤单单地往寝室走。操!”
但想象中的“好事”,似乎并没有发生在杨顺城身上。
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没有温度的影子,一个活在人世间的鬼魂。
李东沉闷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得活跃起来了,他挤眉弄眼的,像撒娇一样埋怨尹世茂:“尹哥,你做得不对哟,这些事你读书时不告诉我们,拖到现在才说,还把我拉扯进去。”
“说不说真有那么重要吗?”尹世茂反驳他,“我当时不说,并不是害怕影响我的形象,”他哈哈几声,“我也没有什么形象好影响的,——我是担心像你这种家伙去取笑杨顺城。”
这话一半儿假,一半儿真。
李东讪笑一声,又把脸朝向高玲玲:“杨顺城那次穿着皮大衣去找你,看来并不是显摆,你冤枉了他。他是冻怕了,他一想起你心里很热,身上却冷,所以他去找你的时候,就穿了皮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