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句，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在我的心头，夜深人静时，便隐隐作痛。
记忆里的悠悠，不是这样的。
那个2岁就会奶声奶气背三字经，得到周围一片赞叹的小精灵；那个3岁半就能自己安静地翻阅绘本，眼神专注得像个小学者的小人儿；那个4岁时被带着穿梭于各个课外兴趣班——跳舞时像优雅的小天鹅，画画时笔下色彩斑斓，拍篮球时活力四射，练书法时一板一眼……样样都拿得出手，从不叫苦喊累。
她曾经是那么乖巧懂事，低调沉稳，甜美可人，是我心中最大的骄傲与慰藉。
可现在的悠悠呢？
脑海中细数着悠悠的种种“不是”，每一条都像鞭子抽在心上：
·没有礼貌，对家人的关心充耳不闻，对外人爱答不理。
·不守时，早上起床磨蹭，拖延成性。
·学习浮躁，成绩下滑。
·懒惰，不自律，凡事需要催促无数遍。
·作为女孩子还邋里邋遢，她的房间和书桌乱得没眼看，却坚决不让碰，像个守卫领地的刺猬。
·洗脸？那哪里是洗脸？就是用毛巾打湿，轻抚左右脸蛋，额头、鼻翼、耳后碰都不碰，导致额头肤色都显得黝黑，别人想帮忙，她像被侵犯一样躲开。
·刷牙只刷门牙，旁边的牙齿已经能看到黄垢，难道不会不舒服吗？说了也不听，反而更加逆反。
·自私，小气，不愿分享，哪怕是对弟弟。
·孤僻，胆小，怯懦，在学校没有朋友，遇到困难只会退缩或哭泣。
…………
这清单越长，我的心就越往下沉。一种莫名的、巨大的难过将我淹没。这哪里还是那个骄傲的小公主？
“这可是我亲生的女儿啊……”心里有个声音在无助地呐喊，“她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让人讨厌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无力感。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已经开始厌烦她、看不懂她，又怎么能指望外界喜欢她、认可她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悠悠慢慢变成这样的？
这个疑问，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思绪倒带，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地刺痛着我。
是从生下辉辉以后吗？
那个软糯需要全天候照顾的婴儿，占据了我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没时间去关心悠悠细微的情绪变化，很少再像以前那样，搂着她慢声细语地聊天。悠悠从唯一的中心，变成了需要“懂事”、需要“让着弟弟”的姐姐。
在往前些，还是从她上小学后？
自己对她的学习变得越发严厉，握笔姿势不对、一个拼音写歪、数学题粗心算错……一点小瑕疵都会招来严厉的批评和纠正。那个曾经因为画出彩虹而被大力夸奖的女儿，在她这里得到的正面反馈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拔高的要求和“为你好”的苛责。
还是从上这该死的班开始？
下班都很晚，回到家，她要么已经睡了，要么就在灯下补作业。母女间仅有的交流，也常常充斥着一遍遍的催促：“快点写！”“别磨蹭！”“早点休息！”周末经常加班，几乎没陪她去过公园、看过电影。即便有所谓的“陪伴”，也是她来陪我，在公司冰冷的办公室里，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吃着外卖，喝着奶茶，自己看书，自己玩。从什么时候起，她就不愿意再来了？
这该死的班！它吞噬了我的时间、耐心，也吞噬了和女儿之间最珍贵的连接。
那公公婆婆呢？他们对悠悠的爱并不少。
小时候，悠悠总被爷爷抱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认字，给她读童话书，陪她玩积木。奶奶则会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衣服和裙子，总因为她的童言无忌，被逗得哈哈大笑，向所有亲友炫耀她的聪明可人。
可是，或许是她长大了，那种专注的陪伴变成了在公婆身旁一起看吵闹的电视；或许是带孩子的繁琐和疲惫消磨了最初的耐心，对悠悠的鼓励和肯定变得很少很少，更多的是生活上的照料和“不要调皮”的约束。
是啊，从什么时候起变的呢？
这个问题最终的答案，像一面镜子，残酷地照向我自己。
赫然发现，自己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抱过悠悠，没有亲近过她了。上一次拥抱她是什么时候？记忆模糊不清，好像还停留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
那个曾经像小考拉一样挂在她身上，用带着奶香的柔软脸颊蹭她脖子的女儿，如今连碰都不让她多碰一下。
她，还记得妈妈怀抱的温度吗？
这一刻，所有的指责、抱怨和厌烦，都化作了汹涌而来的、深不见底的懊悔与心痛。不是悠悠变得让人讨厌，而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在她最需要引导和关爱的时候，他们这些人，用忽视、用压力、用错误的爱，一点点地，把她推向了那个孤独、叛逆、用坚硬外壳保护自己的角落。
眼泪无声地滑落。我明白，悠悠所有的问题，都是一面镜子，映照出的是这个家庭，尤其是作为母亲，长久以来的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