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我睁着眼看错了?我来过沈大夫的家!”
“你没看错,这是高经理的家。”
平军在前面先跳下自行车。他三绕两绕果然把我绕进来了。来到跟前我才觉得黑糊糊的楼群的确有些熟悉。我以前曾到这地方来过两趟,都是坐在小汽车里,有人陪着说话。我偏偏坐着汽车不认路,才被平军牵着鼻子耍了。他一路上东拉西扯,来到这高经理的楼前也不给我游移、怵头的时间,没有我反悔的机会,从车把上摘下装着礼品的塑料袋硬塞到我手里:
“我在外边看车子。”
我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站在楼前发证。实在不愿提着这个白花花的在黑暗中格外刺眼的塑料袋去见高经理。临死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车子不用看着,你跟我一块进去。”
“那就砸锅了!有当着第三者给头头送礼的吗?你是想给他难堪,火上浇油让他恼羞成怒吗?”
“要不我们先去沈大夫家看病,回来再说。”
“那就太晚了。深更半夜敲门送礼那叫不懂事,只会惹人厌烦。再说这些当官的大都脑满肠肥,吃得饱睡得着,看会电视就发困……”
我不等他说完,提着东西大步上了楼。这又不是龙潭虎穴,高群生又算得了什么?即便前面是龙潭虎穴我此时也没有退路了。陡然鼓起的奋勇,高傲的激励一我来求他并非
为自己谋私,而是为了那些残疾青年的前途,这同行医一样是积德行善。我来送礼如同喂狗喂猫,并不低三下四,何必自轻自贱!
我果真大大方方地摁响了高经理家的音乐门铃。乐曲响过两遍之后才有人答腔:
“谁?”
“我。”
“你找谁?”
“高经理。”
“你是谁?”
“汪治国。”
里面又没有声音了。好像电影里所表现的通过封锁线。我只能对自己老实承认,心里很紧张,甚至紧张得都想拨头而去,盼望高经理不在家,我就不必进门了。我私下里穷横而强硬,临阵却总缺乏抗衡的勇气。
不幸的是高经理的门终于开了。为我开门的是个小孩子。我在劫难逃。
过厅里弥漫着一种经过烟雾搅拌的酸腥味道。这是功能良好的肠胃消化吸收了大量奇特食品之后挥发出来的。经理家是能吃、会吃、有的吃的。当市场上还难以见到海蟹、偶而有少量出售价格也高得吓人的时候,平军来送药就看到经理全家大嚼特级棱子蟹、凳子上还放着满满一大笸萝,地板上到处都是螃蟹盖子。这才是吃海鲜的气魄。不过,若是自己花钱,谁也舍不得买这么多,更不会是这种吃法。我虽然将脚步放轻,感到满屋都在爬螃蟹,还闻得出大葱、大蒜、老醋、生姜等调料的混合气味。这气味也是从这个家庭成员的皮下、腋下、汗腺、头脑里散发出来的。表明了这个家庭的社会地位和精神品格。食物结构并不说明知识结构和思想层次。
高经理坐在沙发上,像一团神秘的黑影。他正准备点火吸烟,可以不看我,可以不起身。我相信是我手里的白塑料袋像闪电一样刺激了他的注意力,抬头扫了我一眼。准确地说不是看我,而是以内行人的眼光扫了一眼那白袋子。有这一眼就足够了。平军算的很准,高经理就值一瓶酒一条烟。我把它放在茶几上,直到离开这个房间也没有再看它一眼,更没有提起它。我把它拎进这个屋就算完成任务了,越描越黑、越尴尬。高经理要问起来,我怎么解释这个不吉祥的塑料袋子呢?聪明的高经理装作没看见,不会问起它的。
“治国你是稀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口气很和善。
我倒胆怯了。领导的存在对我就是一种威胁。
“关于医院和残疾人学校的情况我想跟您汇报一下。”
“哎呀,这种事以后到党委会上去谈吧。跟我一个人说了也不顶用。”
一句官腔放下了闸板。我感到跌进一个冷森森险恶的深渊。我不知还说什么好。
“治国啊,你是聪明人。人越聪明越不会朝行不通的道上瞎闯。你当院长当得挺好的,何必要搞这一套呢?叫我们这些支持你的人都不好说话了!”
口气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恶,却做出了一种坦诚关心我的样子。平军那个塑料袋没起什么作用。我为自己感到悲哀,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谈的,宜速战速决。还有一句不能不说的话,我鼓鼓劲抛出来就可以撤退了。
“联合国和香港的残疾人组织的代表要来参观我们的学校,先向您报告一声。”
“噢?”
高经理的眼睛又有了生气,像发现白塑料袋一样盯住了我。有惊讶也有怀疑。
我心里也没有底,万一到时候外国人来不了,我的境况就更难受了。只好搪塞说:“过儿天我们打个正式报告给公司党委。”
说完便告辞。说告辞便转身,嘴里说着客套话腿却像逃跑般三步并做两步就出了门口。这时候高经理还没离开客厅呢!
我来到楼下轻舒了一口气。不管此举效果如何,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