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军问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
“高经理对你送的礼物怎么说?”
“没说话。”
“没说话?连一句客气话都不说?”
“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说破了多没意思。”
“接待费给多少?”
“我没提要钱的事。”
“嘿!那你干什么来了?”
“我干什么来了他比我心里还明白。”
“光心里明白不顶用,说出来才有约束力。”
“以后这种事都归你办。”
“外行,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你送十块钱的东西比我送一百块钱的礼还顶用。”
“你错了,像他这种人只认东西不认人。”
唯一感到满意的是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我尽力缩短送礼的难堪的过程,速战速决。不影响我们去沈大夫家看病。再骑上自行车,平军的话不像刚才那么多了,我更是一言不发。心里有一种肮脏的轻松感。干了一件本心不愿意干又非干不可的事,为了一个不算太庸俗的目的干了一件庸俗的蠢事,按社会上流行的办法我尽到自已的义务啦,再不成我不后悔,同事们也不会埋怨我啦。像刚排泄完粪便走出茅房,身上的轻快还带着几分臊臭气。我厌恶今天晚上,鄙视自己又拼命为自己辩解。表现的卑下无能却又怎么也清除不掉刚才那一幕在脑子里留下的强烈刺激。高经理的脸像一块酱制品,结实、坚硬,自始至终一个颜色,一种表情。我怕他吗?还是怕他所代表的权势?人怕人又怕权。蠢人掌了权就愈益可怕!
见到了沈丹实和老郭,我受到了真诚的尊重,才感到自已也是个人物。老郭的病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被大医院给耽误了。虽然我一时也断不准他得了什么病。他的病让我感到自己见少识寡、技能有限,但敢肯定他不是感冒。退潮般的消瘦,断断续续的高烧,人已变形,精气神垮了。一种负罪般的愧疚感像鞭子一样抽打我作为医生的良知。什么高经理、海螃蟹、外国人、送礼要经费等等,全是狗屁!像一缕烟雾从我眼前飘散得无影无踪。我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严酷的实际的世界中来。我应该早就到这儿来治病救人。救不了老郭的命也可以拯救自己的良心。
沈丹实的镜片后面露出焦灼和恐慌,若不是忙于我交给她的那一大摊子行政事务,她不会把丈夫的病耽误成这个样子。自身看自身太困难了。老郭腹内定有出血的地方,我下了止血针。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能给他增加一点力气,让他今天晚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病——到底是什么东西?人世间有多少奇奇怪怪的病症?折磨人的办法有多少种?这是对人类的惩罚、儆戒,还是对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嘲弄?医生愈多病愈多,治好了老病又出新病。当今世界上已经没有绝对有把握的包医百病、百医百灵的医生了,反正我不是。沈丹实是医院的一流医生,自己的丈夫沉疴在床还闹不清得的什么病。今后我每天都要来一趟,纵使无力回天,也要尽可能减少老郭的痛苦,延缓地的生命。还要准给沈大夫假,让她在家好好照顾丈夫。
我眼**光——这精是生而带来,两精相搏才有神。精水生阳则为气。越碰上大病人我的精气神越足。有人说我在看病的时候两眼放电,眼神离离奇奇,一般人都经不住这一看。人的神、人的灵能制住另一部分人。好医生用眼看透病,却又不伤害病人的神灵,我要借助病人自己的智慧抗病、祛病,辅助他保神守中。老郭是何等精明,他对自己的病似乎比我更清楚。我进门的时候他被病痛折磨得半死不活,连睁开眼晴的力气都没有。我止住他的疼痛,使他渐渐恢复了生命的气息。甚至还挤出一丝悲凉的类似微笑的表情:“谢谢……我是不是要回炉?”
他在朋友面前想保持昔日的幽默和自信。那如缕的断续的声音却表达出他的惊惧、孤单和对我的期待。
“别耍滑头,我不会让你溜掉的。别忘了你自己的许诺,要为我设计当今一流的康复中心。下个月联合国残疾人基金会和香港明爱中心的代表来考察我们学校,如有机会我会向他们提出关于建立康复中心和残疾人培训中心的设想。你也要有个准备,身体一好就可以进行设计构思。”
依他的性格会对我带来的信息感兴趣,暂时忘掉对死和病的焦虑。我不能用空洞的废话安慰他,他如果听出我在胡弄他就更糟。我不能泄露出丝毫自己心里的忧虑。病人都很敏感,何况他是个聪明过人的病人。我在病人面前有一副现成的莫测高深的面孔,这面孔一定很讨厌,就像高经理在我面前摆出的那张脸一样。我对郭颢不能使用这张脸,要坦诚,轻松,让他真的感到自己还有希望。平军在旁边对沈丹实讲起曾对我说过的事情,更证明我不是哄他。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对自己热爱的设计工作以及康复中心之类的事情,显然不再关心。至少不像我估计的那么有兴趣。这可真够麻烦的,也许他的病比我感觉到的还要严重。
“治国,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略一沉吟;这次可得唬他:
“虚亏。”
“具体点……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我从来都把人和病看成一?个整体。所谓心肝脾肺是人为分开的,以某个地方为界,上边叫胃,下边叫肠。实际上人的脏器没有分得那么清楚。冠心病人往往不是死于心坏,而是死于肺不工作。你的这几个器官都还能维持,但没有一个是强健的。从脉上看最弱的就是脾和肾。”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强健过!”
“人都是带着病来的。”
他还想说什么,沈丹实拦住了他:
“你要省点力气,不能说话太多。”
老郭突然面露不快,竭力把声音也提高了:
“你陪平军同志到隔壁房间去休息,我和汪大夫单独说几句话。”
想不到他病入膏盲,在家里还这么大脾气,让沈大夫在尊敬她的同事们面前难堪。我只好给她打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