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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小说>蒋子龙作者简介>第九章

自称对丈夫最了解的于敏真也最急切:“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建委的账都在我心里装着哪,绝对没有问题。”叶华看看许良慧,“简主任要想在钱上做手脚就瞒不了我,我是他提起来的,他把整个建委的财务都交给我了,跟他打交道也这么多年了,我看他是个有大想法的人,绝不会因为贪点小铵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收下民信的那五万块钱,实话说,他如果真想弄钱,有的是机会,又何至于蠢到让别人攥住自己的把柄。”

杨静很想从许良慧嘴里听到点新消息,可许大律师只是听他们说,自己却一直不吭声,就问:“许律师,简主任现在怎么样?”许良慧说:“由检察院转给法院了,很快就要开庭。”叶华又问于敏真:“区里的头头谁来了?”于敏真摇头:“谁也没有来。”杨静不屑:“头头们到这时候躲还来不及哪,杜华正尤其不会来。

这事牵涉到他和他的儿子。”

坐在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程蓉蓉突然插进来:“梨大的夏教授来过吗?”

于敏真警觉:“你怎么会想起来问她?”

程蓉蓉:“梨大是设计单位,法院很可能也要找她去调查。”

坐在程蓉蓉旁边的叶华,从后面用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屁股,这是责怪她不该提到夏教授的名字。程蓉蓉低下头又一语不发了,谁知道这个小丫头的脑子里在打什么转转,也许是她自己想知道在这次事件中夏尊秋和于敏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夏尊秋不如他们,可以随意聚集到于敏真这里打听消息,发泄牢骚。几乎就在相同的时间里,夏尊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讲稿,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坐下——起来,起来——坐下,在电脑上敲出几个字,紧跟着又抹去!她的眼睛经常瞄向电话机……黑色的扁体电话机却始终静静地趴在那儿,像一只死了的蝙蝠。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教鞭,轻轻地捅那架电话机,电话机慢慢地向桌子边移动,她使的劲很均匀,电话机已经滑到桌子边了她仍不停手,“呱拉”一声,电话机掉了下去,被电话线扯着悬挂在半空。话筒离开话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翻出名片簿,慢慢地走过去,一只手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把电话机重新摆到桌子上,按着一张名片拨了号:“喂,是张沪同志吗?”“是啊,你是哪位?”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很大,夏尊秋不得不让话筒远离自己的耳朵,“我是夏尊秋,你好。”

“夏老师,您好。您是不是想问筒业修的事?”“是呵,他现在怎么样?”

“挺麻烦的,简业修搅到一种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去了,他身后既站着市长卢定安,又跟杜家的利害相关连,市委书记来明远本来是个平庸的好好先生,但官场中有一条规律,大凡干事不行的人往往整人都很有一套,他下台前突然回光返照,开始大抓工作,也许想通过抓这个案子树立自己的威信。听说卢定安关于平房改造的具体方案是简业修给提供的,来明远又反对平改,对简业修的不满可想而知了。不管人们怎样议论,这一招儿都够狠的,借着惩治腐败查简业修,为了避嫌谁都不敢对这个案子多插手。”

夏尊秋忿忿不平:“头头间的斗争再复杂,如果简业修并没有贪污受贿,也不能把他老关着!”“这种事很难说,只要上边想查你,还愁查不出事来吗?”“我们同学当中还有谁跟检察院或法院有联系呢?”“哎呀,这可说不太清楚……””

好了,谢谢你。”

夏尊秋再拨电话,“金副市长吗?我是夏尊秋,您好……我想打听一下简业修的情况如何。”金克任迟疑着:“我想没有太大的问题吧……”“最近有个国际建筑师年会要在我们学校举行,届时与会代表肯定要去看公共服务大楼,简业修能出来接待一下吗?”“噢……我把这个情况跟市长讲一声。您还好吧?”“还好。”

夏尊秋听到金克任岔开了话题,就结束了谈话,“打搅了,再见。”

她挂了电话,在电话机前站着愣神儿,有个人也许能对简业修的情况说得清楚,即使他现在不清楚也能打听得来最新情况……这个人是杜华正,恰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人。最后她犹疑着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是简主任的家吗?”“你是谁?”

“我是梨城大学的夏尊秋,您是他的夫人吗?”于敏真的声音里没有热情:“是的,您有什么事?”“我想您一定知道简主任最近的情况吧?”“他是为了盖您设计的那栋大楼而遭人诬陷,法院没有找您调查核实这件事吗?”“没有,如果是为完成我的设计而害他遭此不白之冤。我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怎样帮助他恢复自由?”“如果您真想帮助他,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他的所有麻烦都是从认识您以后开始的,你们的关系已经成了要追查他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您施加影响,简业修有什么理由非要得罪那么多人,只把工程交给杜锟的孙子!”夏尊秋惊愕:“您是说这一切是由于我造成的?”

对方却“喀喳”一声挂断了电话,话筒里又传出刺耳的“嗡嗡”声。

夏尊秋慢慢放下话筒,她坐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在中山大道街口搭起的高台子上,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被强按着跪在砖头上,脖子上吊着一串各式各样的破鞋,长辫子被撕开,披散开来的长发眨眼问被铰得狼咬狗啃,乱七八糟。

人们啐她,骂她,打她,问她跟多少男人睡过觉?问她的野种是跟谁生的?被称为野种的女孩作为罪证就站在她身边,已经吓得闭紧了眼。死死地抓住那女人的衣角,却一声不敢哭。那个女人叫夏秋之,她的父亲是梨城参政院的最后一任院长,1948年举家迁往印度尼西亚,六年后在一股新鲜的爱国热情驱动下,夏秋之又回国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梨城机械局下属的机械设计研究院当工程师。当时的机械局长就是杜锟,英姿挺秀,气度不凡,权力和地位更加助长了他的魅力,夏秋之的美貌又调动了他的魅力,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为得到这样的女人可以不顾一切,做出怎样的牺牲都值得。当时对他来说想征服一个孤孤单单的归国姑娘是太容易了……当夏秋之怀孕的身子再也掩藏不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再美的女人一旦得到了,还要让他为此身败名裂,他就不干了。她默默地一个人承受了一切,周围遍布凶险,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而女儿还太小,把她一个人丢在空****的小屋子里实在是太危险啦,在梨城又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可托,只有带着她一站站地跟着挨批挨斗——自小有着这样经历的夏尊秋本能地或者说是刻骨地戒备、蔑视和仇恨周围的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

她有孤独、软弱的时候,有需要朋友需要男人的时候,但很难让她完全地信任一个人或爱上一个人。表面上看她丰姿柔美,雍容静雅,女人能有的一切她都具备,但心理上却有无法弥补的缺陷,她活着是因为仇恨,她生命的动力是报复,她想过许多报复杜锟的办法,却没有一项得以实施。她读书读得好也是因为要给母亲争气,要报仇,可她成了教授之后却感到要报复杜锟更困难了,如果她是普通的女工,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报复杜锟的办法……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再不可能被温暖过来,有意或无意地抗拒友情或爱情,人们怎么会说她跟简业修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难道她在不自觉地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不能否认喜欢简业修,否则就不会为他的被抓这么焦虑不安。

也许是喜欢简业修看她的眼神,崇拜而胆怯,疯狂地暗恋着她,见了她又拘谨得手足无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时时都在防备着这种崇拜背后的贪欲,自己一旦被他得到,男人眼里崇拜的光就会消失。当年杜锟肯定也用这种眼神看过母亲,母亲的悲剧就在于没有抵御住他最初的崇拜。简业修这个举止犷悍的小官儿出身平民,在他眼里自己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喜欢被人当成女神一样崇拜和供奉,她喜欢有权有势的人围着她转,供她差遣……在这种差遣中她确实对简业修有了好感,他非常能干,在自己的领域纵横捭阖,顶天立地,却又不失下层人的朴厚和忠诚。

许久,她才抬起头,又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先是英语,后是广东腔的普通话:“这是吴虚白的录音电话,此时他不在家,听到嘟地一声请留言。”夏尊秋哐当一下把话筒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拨通了这个电话,待吴虚白的那一套废话说过之后她开了口:“虚白,我是夏尊秋。

今天晚上本应该把在建筑师年会上的讲稿写好,可是被一种无名的孤独缠扰,很想你……”她突然又生气地把电话撂啦!她在办公室里走动着,抑郁而困厄……她出了办公室,楼道里亮着灯,各个办公室却都漆黑一片,只在楼道尽头还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她敲敲门,里面有人应声:“请进。”她推开门,本系的教授田才清正在电脑上画着建筑图形……她问:“田先生有烟吗?”田才清发愣,老先生留着一寸长的小平头,花自的眉毛却又浓又长,眼有精光,面色细润,一副老少年的劲头,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盯着自己顶头上司:“你是不吸烟的呀……现在想吸。”田才清拿出烟,递给夏尊秋,并为她点上火。问:“要不要再来上一杯葡萄酒?”夏尊秋反常地爽快:“好啊!”田才清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为夏尊秋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碰了杯,各自都饮了一大口。

天,比地阔,比地高。一飞冲天,既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又可随心所欲地翱翔于白云紫气之间,可谓最清高自由、豪放无羁了——飞禽中的霸主,可数鹰。制服鹰的办法就是“熬”——抓住生性凶悍的野鹰,至少要熬它七天七夜,不许它闭眼睡觉,前几天也不给它东西吃,待到快要将它饿坏了,饿得它不那么狂暴躁烈了,就喂它裹了肉的麻团,麻团不能消化,在排泄的过程中刮掉鹰肚子里的一部分油。它饿了不能不吃,吃进粗麻又不能不拉……就这样,把鹰身上的脂肪一点点地刮净了,再加上长期不让闭眼的煎熬,鹰驯服了——审问犯罪嫌疑人,最古老最常用也被视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熬鹰”。

也许此时是深夜,也许正是当午,几个一百多瓦的灯泡从不同的方向照射着简业修,他已经记不得在这间分不出夜晚和白昼的房间里呆了有多长时间啦。四面八方满眼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这对一个刚走进这种地方的人造成极大的威压,简业修刚进来时的无比愤怒渐渐被恐慌所替代,还没有听说过有进到这种地方来还能清清白白走出去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

这种沮丧的紧张感非常之强烈,像虫子爬满全身,一点点往他的骨头里钻,挥之不去,比他面II缶的实际危险本身更让他受不了。审讯员的鄙视、厌恶和蛮横让他相信抓他是有来头的,不仅不是误会,他已经成了十足的人渣。不再是国家的处级干部,也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好事……再这样熬下去连他自己都不会怀疑自己有罪,人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容易胡说八道,能把是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他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越是有身分的平时活得体面的人,比如领导干部、风光体面的企业家,一旦被抓进来精神崩溃得最快,坦白交代得最彻底,甚至胡攀乱咬。因此简业修讲明自己的冤枉之后,对审讯员那些根本不着边际的怀疑和提问就不再吭声了。审讯他的人采取车轮战法,轮班休息,却不让他休息,也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他从被抓进来就没有吃过东西,饿得已经没有饥饿感了,开始还出虚汗,由于身上的水分一点点地在熬干,渐渐也无汗可出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审讯员走近了用脚尖踢踢他:“唉,醒醒!你到这儿是睡觉来啦?”简业修睁开眼睛,他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拼命想算出被抓进来多长时间了,他是在剪彩现场,当着副市长、夏教授和一大片看热闹的群众被抓的,会成为梨城一件轰动性丑闻。

即便卢定安在事前不知道,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了。依照卢定安跟他的关系,知道了不可能不过问,他至今还呆在这里边,就是说连市长也救不了他,他还能指望谁呢?最苦的就是老爹了,不知他老人家还能不能经得住这次打击?这一下把于敏真也给治了,你不是要闹别扭吗?闹吧,把老公闹到班房里来了。简业修后悔,早知有今天两口子又何必怄气,于敏真精明能干。人样子也足拿得出手,其实是个挺好的女人……好又有什么用?他简业修自信也是个好于部,有许多机会他可以贪,可以占,可以拿,可以胡乱糟蹋,他没有贪,没有占,没有多拿,没有任意糟蹋,结果又如何?早知今日他当初为什么不贪不占不拿不糟?倘若他真贪真占真拿真稽了,现在也许还什么事都没有哪!所谓好人,不一定其人的心真好,或一直好,好人不过是一种色彩,一种标签,它会推动你帮助你强制你去做好事,于是好人就一直当下去。直到有一天就像他一样好得翻了船,被人陷害,或好心不得好报,大伤了好人的心。如果这个好人还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就会成为坏人,至少不再轻易做好事,这便恢复了人的另一面,开始扮演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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