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摇头:“不行了,已经死了好长时间啦。”杨美芬的嗓子里有了哭音:“大夫,耗子药也能毒死人吗?”医生冷静而刻板。
似乎还有责怪杨美芬无知之意:“那当然啦,烈性耗子药一两片就足以致命!”
杨美芬瞪着眼呆愣了一阵,才低头扎到丈夫的身上,她没有撒大泼嚎叫,只是呜呜地抽泣,双肩剧烈**,导致浑身抽搐。
刘志惊恐地拉着他的妈妈……大哑巴用手掌扑拉刘玉厚的双眼,希望能帮着死者把眼闭上,可刘玉厚的两眼就是闭不上,哑巴粗糙有力的手掌刚把他的眼皮扑拉上,手一离开眼皮就又翻上去了……大哑巴索性拉起杨美芬,让孩子扶着他妈妈,自己又背起刘玉厚出了医院。
他们回到同福庄,门口已经有了围着看热闹的人,大哑巴将死者放到**,自己出来蹲在门口。这回,杨美芬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从颊边一泻而下,在屋里抱着丈夫的尸体撒了大泼:“玉厚啊玉厚啊,你窝囊了一辈子,我可没想到你会来这一手啊,你怎就这么想不开呢?我们这一堆一块,还怕他政府拆房子吗?
我就是领着孩子要饭也饿不着你呀!你是活活叫政府给逼死的啊,我跟他们没有完,就是滚钉耙告御状也得给你出这口怨气。
你这一辈子没有过过人的日子,你活得苦,死得苦啊!你这哪是治他们,纯粹是治了我们娘俩呀……”
她一哭起来,一数落起来,多少年的委屈、存了多少年的话都借着这个机会哭诉出来了:“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废物,现在好后悔啊,你走了我才明白,我们娘俩不能没有你呀,哪怕你什么事都不干,什么事也不用你操心,只要你有口气躺在**就行。
你一直都认为我嫌弃你,你冤枉了我,我心里有你,疼你呀,我要是不疼你我干嘛不走啊……“哑巴走进屋想拉开她,她推他,打他:”你滚,我不用你管!”
哑巴跟她比划,叫她把刘玉厚的新衣服拿出来,他要给死人换衣服,准备办理后事。杨美芬不理他,甚至恨他,她这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就是要守着丈夫的尸体,她要大哭大骂,先骂自己,然后是骂爹娘、骂命运、骂拆迁、甚至也骂刘玉厚,她的哭骂声渗溶着无边无际的悲凉和幽怨:“没有人不说你是老实人,天下的好名声都叫你占了,所有的坏名声都叫我背了,可我这一辈子倒霉就倒在你这个老实名声上了,妈妈就是看上你老实才把我许给你,不然你一个臭翻砂匠能娶上我这样的大闺女?这都怪我的根儿不好,从小生在窑子窝里,越是长得像一朵花越找不到好人家,指望嫁个正经八百的工人改换门风,谁知道你是半条命,是个不中用的好人。我知道我不是好女人,我经常骂你是窝囊废,你是堂堂正正的职业病,不到厂里去闹,却挤兑自己的老婆苦熬苦挣,我的性子不好,一不高兴了就跟你摔摔打打……”
渐渐地她没有力气了,哭嚎变成了一种诉说,一种哀怨——再到后来她不哭也不说了,一脸悲酸,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刘玉厚的脸——人一死就简单了,这口气咽下去以后立刻恢复常态,脸色甚至比活着的时候还好看一些,黄中有点白,变美了。这张活着的时候老是担惊受怕的脸,此时现出了一种大度的宁静与安详,突然间有了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芒,这光芒装扮着他的面容。
使得这个普通而平常、老实巴交地活了一辈子的人,显得高贵而动人了。杨美芬仿佛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丈夫的脸,投有这么长时间地守在丈夫身边跟他说说话:“我不正经,我靠人,我养汉,我叫你丢人现眼。我知道你藏着耗子药,我以为你是为我和哑巴预备的,你有这样的气性还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谁想到你竟是给自己准备的!你干嘛不毒死我?你恨哑巴也应该,却不是他的错,要怪你就怪我,你要有灵就让小鬼把我抓走。哑巴是好人,他是残疾人,他听不到别人的闲言碎语,他不属于这个搬弄是非嚼老婆舌头的世界,他反而晟强大,他不需要嘴和耳朵,所以他敢怒敢打敢拼命,是他经常保护我们娘俩,有了事我指望不上你,不就得靠他吗?没有他这些年我怎么拉扯孩子?你撒手闭眼了,是想着法儿地在整治我啊,让我一辈子都觉着对不住你……”
老邻居都搬走了,没有帮忙的,只有一些孩子和闲逛到这儿的人堵在门口听她跟死人说话……快接近中午的时候,大哑巴王宝发才用自己的钱买来寿衣以及死人铺的盖的。他不再管杨美芬是否同意,女人可以帮着别人料理丧事,当自己摊上丧事就会分寸大乱,指望不上了。大哑巴从自家的热水瓶里倒了半盆热水。
再对上点凉水,然后到隔壁,推开杨美芬,把刘玉厚抱出来,放到自己的**,把死人身上的衣服脱掉,用毛巾蘸温水从头到脚把刘玉厚擦洗干净,再给他穿戴好崭新的寿衣。可刘玉厚的四肢都像棍子一样,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给他穿不上的,杨美芬也过来帮着穿,眼泪哗哗地又下来了,口中念念有词:“玉厚啊,穿新衣服了,很快你也能住上新房子啦,这一切都是哑巴给你干的,他给你送终,就是天大的错你也不能怪他了!”
给死人穿好了衣服,大哑巴来到杨美芬的屋子,七丘八叉将他们家的大床给拆啦,选出两块整齐的床板,对着门口搭了个小床,铺上死人用的黄褥子,冲门口的一头放了个死人枕的枕头,又到自己的房间把刘玉厚抱过来,让死人的脑袋冲着门口,上面盖上黄布单子……因为房子小,刘玉厚的脑袋差不多就顶到门口了,大哑巴在门外摆上炕桌,上面放了馒头,他又拿来一只盛了半下米的花碗,在里面插上点着了的香——他自己首先在刘玉厚的灵前烧了纸钱,然后按“人三鬼四”的老习俗,给死者鞠了四个躬。
杨美芬领着儿子向大哑巴王宝发磕了头,并嘱咐儿子要守在灵前。自己撕开白布为他做了孝衣……
顾全德昏倒在楼梯上,早晨被邻居发现通报给他的家人,才把他送到医院。区里来看他的人很多,嘴也很杂,讲出了刘玉厚自杀的事,他震惊非常,起身一把扯掉吊瓶,穿上防寒服戴上帽子就出了医院,到门口拦出租车赶到同福庄。
他走得很急,脚下的同福庄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布满白色污染物,昨天跑水的地方覆盖着一层干冰……他觉得自己是这一切后果的罪魁祸首,同福庄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他几乎把命搭上的结果吗?此时的场景,在他眼里还不如过去那一大片破房子更好看一些。他气嘟嘟地埋怨急匆匆赶来的周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还瞒着我!‘’周原也不容易,似也存了满肚子的委屈:”哪敢告诉您呀,医生说您浑身没有一处好地方,昨天晚上是白捡了一条命!”
“那也不能成为逼死人命的理由!”
周原吓了一跳:“哎,区长,这可不能乱说呀!他是自杀,跟我们没有关系。”
顾全德恼怒:“唉……我们如果不拆迁他能死吗?昨天他去求我如果我当场答应了他,他还会自寻短见吗?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给他家的房子找好了吗?”
“找好了。”
“如果我们早解决了这件事,刘玉厚还会走这一步吗?”
周原不服:“这事早了不能办,你给他一解决,别的居民也都找来了,我们应付得了吗?”他说的也有道理,顾全德没有再说话。他们来到杨美芬的小房子前,闲下来的推土机包围着这两间小房子,却不能再前进半步。其实,只要把机器都发动起来,震也能把这两问破房子震塌!顾全德来到刘玉厚的灵前,摘掉头上的帽子,露出脑袋上还缠着的白纱布,周原和几个工作人员也在他身边规规矩矩地站好,他们按着向遗体告别的规矩冲着刘玉厚的亡灵鞠了三个躬,刘志也给他们磕了头。
顾全德心里一阵酸痛:“你妈妈呢?”
刘志摇摇脑袋,顾全德忽然有了某种不安。他努力向蹲在旁边的哑巴打哑语,用手比划比划自己的头发,捏捏自己的耳垂。
意思是说长头发的带耳环的——这显然就是指女人了,女人当然就是杨美芬了……大哑巴噘着嘴摆摆手,不知是没有看懂他的意思,还是他也不知道杨美芬到哪儿去了。周原进了哑巴的房子,大声问黑眉毛的王宝光:“你知道旁边的杨美芬到哪儿去了吗?”
王宝光似听非听地摇摇头。
顾全德又对周原说:“留下两个人帮助料理丧事,你去派出所打昕一下杨美芬有没有亲戚,要想办法找到她,带她去看房子,我去叫公安分局给查一查。”他走了几步又回来,从身上掏出两、三张10元的和一张50元的票子,交给一个留下的干部:“照顾好刘师傅的孩子,给他们买点吃的。”
大概也为找不到杨美芬而打了蔫的大哑巴,注意地看着这一切。
夜晚的北京,灯火明亮。由于天气寒冷,游人不多。
北风寒冽透衣,杨美芬来到金水桥上,披麻戴孝,把一个镶有刘玉厚照片的镜框立好,在镜框前面摆上一盒蛋糕,点着了纸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放声大哭:“玉厚,你死得委屈,我到天子脚下来替你告状啦,给你送魂儿,让国家知道你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为国家出过大力,是替国家干活得下的大病,到了却被逼到这个下场。因为穷,因为花不起钱买房,就被逼死,扔下孤儿寡母自己先服毒踹腿了!你任劳任怨一辈子,从来没有大声说过话,没有跟人吵过嘴打过架,但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得慌,你死了我就替你闹一闹吧!你可别怪我,别嫌我又给你丢人,我一辈子没少惹你生气,没少给你丢人,这辈子我是改不了啦,我欠你的,只要你愿意,我下辈子还你……”
她悲酸难禁,泪水纵横,哭得撕心裂肺。恸到深处,便死命用头往地上撞,眼前鲜血一片。巡逻的武警战士,飞快地跑过来,听到她的哭诉后,并没有疾言厉色地驱赶她,态度极其温和地扶起她,拿着她的全部东西,向西走去。
“满勤”——连工人对这个词都非常生疏了。它的本意就是一个班组、一个工段、一个车间、一个工厂,没有缺勤的,全部人员都到齐。还有一种定义是指一个职工在一个月或一年当中。
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不请假,干满点儿,出满勤。时下在国营或集体企业里这有点像神话了,怎么可能呢?工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满勤”这一说了。这一天正是染整厂发工资的日子,一个月当中,只有这一天到厂里来的人最多,能让人想到“满勤”这个词儿。但是,人们领到手的钱并不是半年的工资,而是只有当月的干工资,不带奖金。停产后显得破破烂烂、死气沉沉的染整厂,有了某种躁动不安,很快就有一种消息像旋风一样在厂里传开,说这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了,下个月还不知道到哪儿去领钱呐!于是领了工资的人并没有马上离厂,工人们聚集起来问干部,干部们到厂部问头头,他们能找到的头头只有一个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