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忍受着姑娘笑语的灼烫,说得严肃而诚恳:一个男人,心里要存得住事,要存得住话,该自己处理的事就要自己处理,不该说的话无论对多么亲近的人都不能乱说。
卓欣运的眼睛里又露出受伤的神情:这就是你的教训?以后就什么话都不跟我说了?
那怎么可能?该说的不说还行?
那什么是不该说的呢?
比如,奶奶给我定亲的那件事,干什么那么沉不住气,回来就急于要告诉你呀?是求助你的智慧,想听听你的主意,还是没话找话,想在对象面前显摆自己的忠诚?如果我能不声不响地拒绝了这桩亲事,以后也永不向你提起这件事,那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焦安国竟从这样一个角度吸取所谓的教训,让卓欣运惊讶不已:城府那么深的人,不是有点儿可怕吗?一个女人恐怕都希望自己的对象跟她无话不说,哪怕有时候会管不住嘴,过激,消沉,逞能,耍贱,这才是人嘛!如果一个人过分理智,凡事都要中规中矩,三思而后行,话到嘴边留半句,从来不抛一片心,那是多么的无聊和乏味呀!
谁说要变成那个样子啦……焦安国笑着借给欣运夹菜的机会把交谈转到轻松的话题上。他回避争论,害怕再引起不快,脑子里却在琢磨着人与人关系中的微妙。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动用身体语言可以很容易地使两个人的关系非常紧密,而一旦想深入到对方的思想深处,立刻就感到隔膜和疏远。人跟人的交流永远都不可能透彻和明白无误,灵魂永远都无法一致。他们两人是这么地亲近,刚才他自以为把话说得非常明白了,欣运却还是有根有据地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由此,焦安国讲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大夫,在治疗结核病上应该说是卓有成效,他们的药在太原鉴定会上评价很高,正好对日前连国际上都无招儿可使的抗药性结核病有惊人的疗效。他们从私人行医开始,一次次地被取缔,被批斗,在矿区干不成就到下古林办起了医疗站,然后又是被查抄,可谓命运多舛,现在竟又跑到运城开起了医院……这样的轨迹事先谁能料想得到呢?说起来还算是有点儿眼光或者说是有点儿超前意识吧?可有时又表现出很浓厚的农民意识,而且是闭塞落后地区的农民意识。你能帮着分析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卓欣运很想听:比如——
把医院当成生产队来管。有一些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对行医发生兴趣,病治好了就留在医院学医或打工;从老家叫来我三叔管账,三叔确实就是生产队的会计。我不是说三叔不好,他是村上的秀才,爱唱蒲剧,写一笔好字,每到过年,半个村子的春联都是他写的。我是说我父母的思维方式令人不解,不是靠严密的制度管理医院,而是靠家族亲情的力量。女婿靠不住了就叫弟弟、侄女来,倘若弟弟、侄女再靠不住了呢?
你说的这个女婿是不是你姐夫?
是啊。他原本是陕西洛南山区的一个农民,得了严重的空洞性肺结核,刚来的时候跟个死人差不多。病好后表现不错,就被招为女婿,理由是焦家救了他一命,他对焦家一定错不了,就好像靠抚摩能把一只豺狼变成一只小猫一样。你说这像一对医生的思维逻辑吗?
这不是可笑的事,欣运却被逗笑了:你呢?你怎么不劝阻?
我在矿上,没有人还想着要跟我商量或听听我的意见。因为我是晚辈,这就是我们家的规矩。结婚后才发现这个女婿很不是东西,竟然发展到敢骂我的父亲,可他们没有从正面吸取教训,只归结于是对他不知根摸底。于是就要大包大揽地给我找一个知根摸底的媳妇,用的办法却是重复在姐姐身上犯的错误。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听你这么说我还想起一件事,你好像跟我说过,王永红是你亲妹妹?
是的,小名叫最红。
这也很难理解,这不是旧社会,也没有大饥荒,你们家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灾祸,就值当把亲生女儿送人?这也许会改变最红的一生……卓欣运想起了对最红的承诺,就没有把话说得更明白。
焦安国低下头,脸憋得有些发红,好像有一块硬东西卡在了喉部: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主要是看王师傅一家为人不错,他们想要个女儿;我父母孩子多,当时他们又忙于研制自己的药,对孩子照顾不过来,可以说是稀里糊涂地就把最红给了人。我想他们早就后悔了。
你们家要后悔的事还真不少阿!
所以,我不想干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你又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呢?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当儿子的竟能这么冷静地,甚至是冷酷地分析自己的父母。
因为我离开了家,有些东西离得越近越看不清楚,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反而能看得更真切。我不接受家里的安排,原以为老人们会跟我大闹一通,谁想他们这么容易就认头了。早知这样,就不该把这个问题带到矿上来,闹得我们两个还差点儿出了事,当时给顶回去就算啦!最可怜的还是我姐姐,太老实了,典型的古典式的逆来顺受型的性格;当初如果也像我这样顶一下,何至于现在受这份儿罪!
欣运想起了最红的嘱托: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老不回家呢?
这取决于你。
我?姑娘有些夸张地瞪大了眼,巧笑嫣然。
焦安国盯着她的眼睛,不让她躲闪或推托:我绝不一个人回去,除非你跟我一齐走。
姑娘脸上突然泛起红潮:这又是为什么?
家里已经接受了你,他们知道不接受你就会失去儿子。我还想让你接受我的家庭。今天我跟你谈的全是我父母的缺点,就是为了让你能全面了解我的家庭,好决定我们未来的生活。
我们的生活跟你的家庭有这么大的关系吗?如果你的家人不喜欢我,或者我不喜欢你的家人,就会影响我们两个人未来的生活?
焦安国赶紧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跟你说得很多了,我父母骨子里有一种属于农民的东西和旧中医大夫的意识。夫妻双双行医几十年,无论在矿上还是在下古林,过的都是最穷的日子,原因是舍医舍药。家里非常富裕的人,向他们一哭穷就不收钱了。他们有缺陷,却又很善良,有时甚至善良到愚蠢的地步。到了运城,才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因为他们的药由物价局定价,要跟市场上其他的药品价格平衡,不能自己随心所欲地乱减价。医院也要交税,要承担各种各样的社会责任和义务,就必须一步步走上正轨。父亲感到力不从心,越来越多地流露出想要我为他分点儿心的意思。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了解我的家庭,接触我的父母,看看那个医院。如果你不能忍受,将来我们的家就建在矿上,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会利用节假日尽自己的所能去帮助他们:假如你认为那个医院大有可为,值得我们做出某些牺牲,那就得考虑用另一种形式安排我们将来的生活。
卓欣运被安国的坦诚感动,也非常赞赏他对将来生活的种种考虑,悄悄伸出手,在桌子下面抓住了安国的手,面孔也如鲜花般轻柔柔地向他靠过来……